一、云南乌铜走银概述

据《云南风土记》及《石屏县志》等文献记载，乌铜走银始创于清雍正年间，距今已有280多年历史。此工艺之创始者，乃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石屏县异龙镇冒合岳家湾岳氏一族。

图1  乌铜走银《山水诗文墨盒》  1919年  红河州博物馆

据史料记载，清朝康熙年间，云南石屏地区正处于冶炼紫铜的鼎盛时期，其间一户岳姓工匠在打造紫铜时，不慎将一枚金戒指掉入了熔炼的紫铜中，戒指瞬间融化为金水，工匠懊恼不已，遂将熔炉周围的金银铝等金属全部丢入熔炉中，待炉火熄灭，审视熔炉，只见熔炉中多了一种黑色的金属，上面隐隐有金银相间的纹路，经过潜心钻研与精心制作，终得一件工艺品，由此孕育出独具云南地域特色的“乌铜走银”技艺。该技艺以合金铜为胎，在胎的表面先镂刻出精美的纹饰图案，随后将熔化了的银流入阴刻的纹饰内，待冷却后打磨抛光，再经过特殊氧化处理——手焐，使得铜色变得乌黑发亮，与精细的银纹图案形成鲜明对比，呈现出黑白分明的装饰效果，器物显得雍容华贵、典雅别致。此类乌铜走银工艺品，通常为墨盒、笔筒、烟斗之类的小型器物，常见的花纹图案有花鸟鱼虫、梅兰竹菊、龙凤鹿鹤等。至2011年，乌铜走银技艺经国务院批准，荣列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二、云南乌铜走银装饰纹样的历史演变

乌铜走银，作为云南特有的中国传统铜制工艺品，其装饰纹样的变化不仅反映了工艺技术的发展，也折射出不同历史时期审美观念、社会文化及生活方式的变迁。在乌铜走银工艺的初创期，其装饰纹样相对简约质朴。这一时期的纹样多以花鸟鱼虫、风景或人文等自然元素为主，展现出一种原生态的美感。这些纹样不仅实用性强，而且与雍正时期的审美品位相契合，即推崇简约淳朴之美。同时，受当时社会崇尚天然意趣的风尚影响，乌铜走银的装饰纹样也呈现出一种明快清新、返璞归真的艺术风格。随着时间的推移，乌铜走银技艺逐渐走向成熟与完备，其装饰纹样也变得更加丰富和繁复。至乾隆时期，乌铜走银工艺品逐渐脱离前期的简约风格，转而追求更为繁缛、装饰性强的设计风格。这一时期的纹样线条密集，具有很强的装饰色彩，例如清代流传下来的烟膏盒，其走银纹样繁复多样，且伴有镂空人物雕刻及狮像高浮雕装饰于单耳和顶，展示出强烈的装饰性特征。到了现代，乌铜走银的装饰纹样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又融入了现代审美元素。现代匠人在创作过程中更加注重纹样的创新性和个性化表达，使得乌铜走银工艺品在保留古朴典雅韵味的同时，亦不失现代时尚气息。此外，随着技艺的持续精进和材料的不断优化，现代乌铜走银的装饰纹样愈发精细、生动，呈现出更高的艺术价值。学者袁嘉谷曾经在其《异龙湖歌》中赞誉“器精称乌铜”，正是对乌铜走银精湛工艺的极高评价。

总的来说，乌铜走银装饰纹样的变化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审美观念的变迁而不断演进的。从初创期的简单质朴，到成熟期的繁复多样，再到现代的个性化与创新，乌铜走银的装饰纹样不仅展现了工艺技术的发展历程，也反映了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文化风貌和审美观念。

三、云南乌铜走银装饰纹样类型

乌铜走银的装饰纹样图案一般分为两大类，即主体纹样和附属纹样。主体纹样包括汉字书法、写意纹样、吉祥纹样，而附属纹样主要表现为抽象形态。

（一）汉字书法

书法，作为中国汉字独有的传统艺术形式，通过独特的笔法、结构布局和篇章构思，将文字转化为蕴含美学价值的艺术作品，被誉为“无言的诗、无行的舞、无图的画、无声的乐”。作为中国文化的一种独特表现艺术，书法彰显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和艺术魅力。当书法与乌铜走银的艺术形式相结合时，这种融合不仅凸显了工艺与文字的双重美感，更深层次地蕴含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哲学思考。在乌铜走银工艺品中，采用书法作为装饰手法的例子较多，如诗文墨盒类，这类墨盒通常会在盒盖或盒身以乌铜走银的技法镶嵌精美的汉字书法，如“翰墨飘香”“文思泉涌”等吉语，又或一首唐诗或宋词，以楷书、行书或草书等不同的书法形式呈现，既展现了书法的艺术美感，又体现了诗词的文学意境。书法笔筒类，在乌铜走银工艺中独树一帜，通常以乌铜为材，表面以银丝勾勒出精美的书法字体或图案，字体多为楷书或行书，线条流畅、气韵生动。笔筒的造型和装饰都充满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韵味，成为收藏和欣赏的佳品。此外，茶壶酒壶类乌铜走银制品中，汉字书法的运用也颇为常见。茶壶上刻有茶文化的相关诗词或名言，如“茶韵悠长”“清香四溢”等，不仅字体优美，还与茶壶的造型相得益彰。如红河州博物馆的乌铜走银《山水诗文墨盒》（图1），就是一件融合了书法艺术与绘画艺术的珍贵文物。这件作品代表了民国时期乌铜走银工艺的高超水平，展现了匠人们精湛的技艺和无尽创造力。墨盒上的山水诗文图案和书法字体相辅相成，共同营造了一种深远的艺术意境，传达了文人墨客对自然山水的热爱与向往，以及对诗意生活的追求。同时，这件作品也在哲学层面体现了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天人合一”思想。山水画中的山峦叠嶂、烟树柳岸等景致，既是对大自然的艺术再现，也是对人内心世界的映照。墨盒上的书法字体自然流畅，体现了道家哲学中所倡导的“道法自然”思想，即顺应自然规律，追求自然之美，展现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哲学理念。

（二）写意纹样

写意纹样在乌铜走银装饰中的运用，充分展现了中国古代山水画派的写意精神与乌铜走银工艺的完美结合。其间，亭台楼阁、龙凤鹿鸣、山水云雾等自然与人文景观以写意的手法镌刻于乌铜之上，通过线条的粗细相间、浓淡相宜、干湿相衬的变化，以及墨色的深浅不一、明暗交织、虚实相生等对比，营造出一种朦胧缥缈、意境深远的美学氛围，既流畅而不失力度，又变化又统一，整个画面充满了诗意和画意。这种结合不仅丰富了乌铜走银的艺术表现形式，更将中国传统的写意绘画精髓融入其中，使其呈现出一种独特的东方审美意境。例如，当工艺师以灵动之线勾勒山水、云雾等自然景象时，不仅展现了自然之美，更通过线条的疏密、曲直、粗细等变化，传达出对大自然的敬畏和向往之情。此外，写意纹样的运用还强调画面的意境营造。通过简练的线条和富有诗意的构图，表达出一种深邃的意境和哲理思考，营造出高远、空灵、宁静的艺术境界，这种境界不仅体现了乌铜走银工艺的独特魅力，更体现了中国传统艺术对于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哲学追求。中国画讲究气韵生动、追求意境深远。写形旨在传神，形之描绘介于“似与不似之间”。苏轼曾言“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中国画历来强调以“形”写“神”，从而捕捉客观对象的生命力和本质特征。因此，在乌铜走银艺术中，无论表现何种中国画的题材，均可依据乌铜走银的独特造型灵活调整图案之“形”，将中国山川河流、花鸟鱼虫生动简洁地錾刻在其上，使造型与图案融为一体，共同表现此工艺的精神气质。在乌铜走银装饰的写意纹样中，代表作品众多，如作品《山水茶壶》（图2），壶面上嵌着一幅精美的山水画，远山悠远，近水潺潺，岸边垂柳依依，亭台楼榭错落有致，通过提炼和概括，以简练的笔触勾勒出山水之精神与神韵。画面以空灵之美，使观者在领略山水之美的同时，也能够体悟到其中的宁静和淡泊。同时，此作品亦是中国传统艺术“气韵生动”审美追求的生动体现。“气”作为构成万物的基本元素，也是艺术作品内在精神与艺术生命的象征。山水茶壶写意纹样通过运用流畅的线条和生动的墨色，表现出自然山水的气势和韵味，这种气势和韵味不仅体现在画面的整体气势上，更渗透于每一个局部细节的处理上，通过这种表现方式，实现了自然之水的生命力和艺术品的感染力大的完美融合。

图2  《山水茶壶》  传承人袁昆林工作室制作

（三）吉祥纹样

吉祥纹样的内容可谓繁复多彩，涵盖花鸟虫鱼、飞禽走兽、梅兰竹菊、龙凤鹿鹤等等。其中，龙凤呈祥纹饰：龙和凤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神兽，象征着吉祥和尊贵，常以交织翱翔之姿展现，寓意着和谐、美满和幸福。富贵牡丹纹饰：牡丹被誉为“花中之王”，象征着富贵和荣华，于乌铜走银工艺中，牡丹常以盛开的姿态出现，花瓣饱满，色彩艳丽，寓意着富贵和繁荣。喜上眉梢纹饰：图案中包含梅花、喜鹊元素，常以双鹊立梅枝之形，表达喜悦之情。古人视鹊为报喜之灵鸟，故喜鹊象征喜庆，民间也多借喜鹊比喻喜庆之事，两只喜鹊意为双喜，“梅”与“眉”同音，借喜鹊站上枝头来寓意双喜临门。五福捧寿纹饰：蝙蝠因与“福”“富”谐音，成为中国传统吉祥纹样，常以五只蝙蝠围绕寿字或寿桃构成图案。五只蝙蝠分别代表寿、福、贵、康宁及子孙众多，图案多呈对称、完美的团状，静态的寿纹、桃纹与展翅的动态蝙蝠形成对比，寄托了美好的祝愿与祈福。鸾凤和鸣纹饰：出自《左传·庄公二十二年》：“是谓凤凰于飞，合鸣锵锵。”指鸾鸟和凤凰相呼应，像在相互鸣叫，比喻夫妻和谐美满。松鹤延年纹饰：松树象征长寿和坚韧，鹤则代表着高雅和吉祥。整体寓意着长寿健康，福寿双全。而乌铜走银的造型也在不同程度体现出吉祥的意味，如茶壶和酒壶的造型圆润饱满，寓意着生活的圆满富足；墨盒则常常以方形或长方形为主，寓意着学问和知识的深厚与广博。葫芦形的酒具或者茶具，象征着多子多孙，家族繁衍昌盛；僧帽形有佛祖保佑之意；鼎形则寓意仕途亨通，加官晋爵；鱼形往往表达多子多孙的吉祥寓意；并蒂形则寓意爱情天长地久；莲花形有步步生莲之意。如此种种，皆有吉祥的蕴含。如作品《暗八仙吉祥如意熏炉》（图3），其设计与纹饰都围绕着吉祥如意的主题展开，该熏炉的主体饰以暗八仙图案，暗八仙又称“道家八宝”，指八仙所持的八种法器，用以代表八仙，既有吉祥寓意，也代表万能的力量。炉以“象腿”为足，“象鼻”为耳，辅以“祥云”图，整体传达出吉祥如意的寓意。整件作品端庄大气、灵气慧中、细腻耐看，显出祥和瑞气之感，为典藏佳作。

图3  《暗八仙吉祥如意熏炉》  中国工艺美术馆藏   作者拍摄

（四）附属纹样

附属纹样中的抽象纹样，常见的有回纹、盘长纹、万字纹、八卦纹和几何形二方连续和四方连续纹样等，它们均承载着人们对于美好愿景的期盼。万字纹符号为“卍”，因其构成形式回环往复，延绵不断，象征着富贵不断头，寓意着连绵不断、吉利永长。这种纹饰不仅传达出生命的无限延续和宇宙永恒循环的哲学思想，也体现了古人对和谐安宁生活的向往与追求。从美学视角审视，回字纹凭借其独特的韵律感和动态美，为乌铜走银作品增添了深厚的艺术魅力。盘长纹则源于佛教中的盘长结，象征着回环贯彻、一切通明，它不仅是古人对宇宙万物相互联系、相互依存深刻理解的体现，也强调了一种整体性思维和宏大宇宙观。万字纹则源自人类对太阳的崇敬之情，寓意“吉祥万之所集”，象征着光明和正能量。这些纹样在乌铜走银艺术中的应用，不仅丰富了画面的构图层次，也增强了器物的节奏感和韵律美，彰显了中国传统艺术的精湛技艺与独特韵味。二方连续纹饰，也称带状纹样，是以单一纹样为单位，在左右、上下方向连续排列，并通过几何形纹样进行连接，从而形成一个既统一又独立的构图模式。在二方连续纹饰的基础上，再向四周重复扩展形成的图案则被称为“四方连续纹饰”。四方连续纹样作为一种具有连续性和重复性的装饰图案，其起源可追溯至原始时代的编结工艺，如织席、结网等。它常寓意着和谐、统一和包容。此外，方胜纹象征双鱼相交、生命不息；双钱纹则通过谐音寓意“双全”，与蝙蝠、桃寿等元素组合，共同象征福寿双全的美好愿景。八卦纹则代表了古人对宇宙及人生的深刻认识，不仅启发人们的思考，更可以引导人们去探索宇宙的奥秘和人生的真谛。这些纹样均经过高度抽象化、归纳化的处理，既体现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也传达出对永恒、稳定价值的崇尚。这些纹样在乌铜走银艺术中的广泛运用，不仅丰富了艺术表现形式，也提升了作品的文化内涵与艺术价值。以作品《将军罐》（图4）为例，该作品在罐身中下部位置錾刻了历史故事的同时，其余部分巧妙地装饰以回字纹、云纹等附属纹样。罐颈与底部的回纹运用，使得整个作品在视觉上显得更加和谐平衡。云纹作为历史悠久的传统纹饰，其形态从汉代的云气纹至魏晋南北朝的流云纹不断演变，构形元素和结构模式也日益简化与打散，罐身上半部分云纹的运用，不仅增强了器物的装饰效果，也体现了中国传统工艺美术的审美追求，使整个作品在视觉上增加了层次感和动态感。云纹的运用不仅体现了这一传统纹饰的演变历程，也彰显了乌铜走银工艺与中国传统绘画方式的完美结合，达到了天人合一的艺术境界，充分体现了东方审美意趣的独特魅力。

图4  《将军罐》 中国工艺美术馆藏 作者拍摄

结语

云南乌铜走银装饰纹样的研究，揭示了这一传统工艺的丰富底蕴与独特艺术魅力。此类纹样不仅是工匠们精湛技艺的直观展现，更是民族历史脉络和文化传统的缩影，承载着深厚的民族情感和文化寓意。本研究的核心价值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它对于记录与传承云南乌铜走银这一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另一方面，通过对装饰纹样的解读，为现代设计和艺术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灵感来源。这些纹样代表的民族符号，无论是抽象的几何图形，还是具象的自然物象，均在现代设计领域展现出巨大应用潜力。例如，吉祥纹样中的龙凤图腾与牡丹花卉等元素，可巧妙融入现代家居装饰中，传递吉祥和富贵的寓意；而汉字书法和写意纹样，则可以应用于文具、服饰等文化创意产品的开发，且可彰显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特魅力。此外，附属纹样中的回纹、万字纹等抽象图案，同样可作为现代设计中的装饰元素，赋予产品更为深厚的文化内涵与艺术美感。同时，乌铜走银纹样的内涵丰富，既吸纳了许多与儒家文化有关的吉祥图案、花鸟鱼虫、汉字、写意的山水等元素，亦包含佛教的吉祥结等宗教题材的纹饰，同时不乏彰显云南地域特色的独特纹饰，这些纹饰不仅寓意美好，表达了人们对生活的美好愿景或是对高尚品格的崇敬，而且在精准刻画客观事物的同时也兼具审美价值。

总之，对云南乌铜走银纹样的研究，不仅对于保护和传承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具有重要意义，而且对于推动传统文化与现代设计的融合、激发现代艺术创作的灵感具有深远影响。通过对乌铜走银纹样的深入分析，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其文化内涵，挖掘其在现代设计中的应用潜力，从而为传承和发展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赋能。正如宗白华所言：“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这就是美。”

薛晓西，昆明文理学院城市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张书鹏

文章来源：《民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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