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宇宙”。在数字技术广泛用于摹形拟声的过程中,回溯中国古典美学中关于“拟物”的理论,或许能为我们带来诸多智慧启迪。
数字技术中的“拟物”,是借助数字手段模拟现实事物的形态、质感或行为逻辑,以降低用户认知成本、增强交互体验的设计思路。从早期iOS系统对实体皮革、木纹的像素级还原,到如今智能音箱通过灯光闪烁模拟呼吸节奏的情感化设计,拟物始终是数字产品与用户对话的重要语言。而中国古典美学中关于“拟物”的原则与技巧,如六朝文论、画论中对自然景物的观照与表现智慧,或许能为数字技术的拟物设计提供深层启发(相关分析,请参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出版孙若风专著《融合式中国审美》中编《刘勰的创作论与六朝的书画乐论》第二章《拟物论》)。

中国古典美学对“拟物”的原则探讨,核心是实现“所指”与“能指”的对应,这同样是数字拟物要解决的问题,在技术上往往表现为“形式”与“功能”的矛盾。笔者较熟悉的是魏晋南北朝这个阶段的语言学以及文学艺术理论,当时在这方面已经总结出一些经验,可供今天借鉴——
第一,对应事物,提取核心特征。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提出“春秋代序,阴阳惨舒”,强调对景物核心属性的精准把握——如将四季分为阴阳两类,用“玄驹步”“丹鸟羞”等细节对应阳气萌动与阴气凝结——阳气萌动时蚂蚁(玄驹)活动起来,阴气凝结时茧火虫(丹鸟)不见了踪影。
这一原则在数字拟物中,体现为对现实事物核心特征的提取与转化。例如,导航APP中对“路牌”的拟物设计,无需复刻路牌的金属质感,只需保留“箭头指向”“文字标注”等核心特征,用CSS代码实现简洁的矢量箭头与高亮文字,即可让用户快速识别方向信息。编程语言在此的作用,是通过算法过滤冗余信息,如用Python的图像处理库提取路牌的几何轮廓与关键符号,确保“对应”的精准性。
第二,发挥想象,超越形态模拟。著名音乐家嵇康描绘的“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奏琴意境,展现了由物及情的广阔想象空间;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提出“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强调文学拟物中“想象”的价值——物是触发情感的媒介,而非终点。宗炳在《画山水序》中提到“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也体现了借助景物展开想象的审美追求。
同理,数字技术的拟物若仅停留在形态模仿,便会陷入机械感,而融入想象则能拓展体验边界。比如,音乐APP的“黑胶唱片”拟物设计,除了模拟唱片旋转的动画(形态),更通过触碰时的“细微卡顿”反馈(类似实体唱片的机械阻尼),触发用户对“复古聆听场景”的想象。这种设计不依赖复杂代码,却通过对“触发点”的精准编码,让用户从“看到唱片”延伸到“想起旧时光”。
第三,善于观察,捕捉“变”与“常”。书法家卫恒《四体书势》强调观察景物的“变”(如“龙腾于川”“雨坠于天”的动态)与“常”(如“清波涟涟”的稳定特质)。刘勰《文心雕龙》也有专篇论述“常”与“变”,认为二者的平衡是把握事物的关键。
这一原则对数字拟物的动态设计尤为关键。现实事物的“变”是个性表达,“常”是规律支撑,数字拟物需兼顾二者。例如,天气APP中“雨滴”的拟物:用JavaScript的随机函数控制雨滴下落的速度与角度(变),同时遵循重力加速度公式(常),既避免机械重复,又符合用户对“雨”的认知规律。开发者通过观察现实中雨滴的物理特性,将“变”与“常”转化为代码参数,让数字拟物既生动又可信。
第四,把准风格,贴合场景调性。先秦时已认识到不同地域有不同的地气,《诗经》分“风雅颂”三类,“风”即十五国风,体现了地域风格差异。刘勰《文心雕龙·体性》论述了作者个性与地域特色的关系,其《通变》篇提出“譬诸草木,根于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而异品矣”。肖衍《草书状》以“飞走流注之势”喻草书风格,揭示拟物需与整体场景风格协调。
同样,数字技术的拟物若脱离场景风格,便会显得突兀。比如,医疗类APP的拟物设计:需采用“冷静、精准”的风格,如模拟听诊器图标时,用低饱和色调与简洁线条,避免过度装饰;而儿童教育APP的拟物则可夸张形态,如将字母按钮设计成卡通积木,用鲜艳色彩与圆角更贴合“活泼”调性。
第五,情采结合,文质彬彬。刘勰《文心雕龙·情采》提出:“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强调“情”(功能、内涵)与“采”(形式、美感)的统一。谢赫“六法”中“气韵生动”“骨法用笔”与“随类赋采”的结合,也体现了这一思想。
同理,数字拟物若只追求视觉华丽而忽视功能,便成了“炫技”;若仅有功能而无形式,则缺乏温度。例如,健康APP的“步数统计”拟物:用“生长的树”作为视觉载体(采),步数增长对应树干变粗、枝叶增多(通过SVG路径动画实现),既直观展示数据(情),又通过“生长”的意象传递“运动有益”的内涵。这里的代码不仅是实现工具,更是“情”与“采”的连接者。
第六,崇尚自然。如行云流水。先秦的老子主张“道法自然”,“自然”具有哲学本体的地位。东汉蔡邕《九势》认为“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焉”。嵇康《声无哀乐论》认为音乐来自“天地合德,万物资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宗炳《画山水序》的透视原则也建立在“自然之势”的基础上。
同样,数字技术的拟物若过度雕琢,反而会破坏用户体验的流畅性。比如,移动端滑动解锁的拟物设计,早期模仿实体滑块的“凹槽”质感(复杂的阴影代码),后期简化为一条渐变线条,滑动时的阻力反馈模拟“自然摩擦”,反而更符合“随手解锁”的自然场景。这种“减法”设计,恰是对“自然”原则的践行——数字拟物应如山水“以形媚道”,让用户感受不到技术的“刻意”。
笔者认为,在编程语言摹拟事物的过程中,可借鉴中国古典美学关于自然语言摹拟事物的技巧:比兴手法。
比兴手法是中国古代诗歌创作中的传统表现手法,包含“比”和“兴”两种修辞方式,其中“比”指比喻,“兴”指借他物起兴以引出主题。比兴是《诗经》提出的“六义”(风、赋、比、兴、雅、颂)之一,由“比”和“兴”两部分组成:“比”即比喻,通过类比联想“以彼物比此物”,使抽象情感或事物具象化,如《诗经·卫风·硕人》中“手如柔荑”以植物嫩芽比喻手指的柔美;“兴”即起兴,通过“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借助自然景物或生活场景引发主题,如《关雎》以雎鸠和鸣引出男女相思之情。
中国古典美学中“比”与“兴”的技巧,为数字拟物提供了方法论思路——“比”是直接映射,“兴”是间接联想,二者结合可实现“物”与“意”的深层沟通。
一是通过“比”实现功能与形态的直接对应。刘勰定义“比”为“写物以附意,飏言以切事者也”,即通过明确的关联让“物”与“意”直接呼应。“比”的含义明确,通过类比联想“以彼物比此物”,使抽象情感或事物具象化。
数字拟物中的“比”,多体现为功能与形态的一一对应,帮助用户快速理解操作逻辑。例如,文件管理APP的“文件夹”设计:图标模仿实体文件夹的折叠形态,点击时的“展开动画”,对应实体文件夹的开合动作,用户无需学习即可理解“点击=打开”的逻辑。这种“比”的实现,依赖编程语言对现实动作的精准拆解——如将“开合”分解为“角度变化”“速度曲线”等参数,确保映射的直观性。
二是通过“兴”,以小见大,触发深层联想。与“比”的“显”不同,“兴”是“环譬以托讽”“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即借微小事物引发对宏大意义的联想。刘勰提出“兴之托喻,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强调“兴”以感发为渠道由物及情志,借微小事物表现重大意义。
数字拟物中的“兴”,不直接解释功能,而是通过细节暗示,让用户自主构建意义。例如,冥想APP的“呼吸引导”功能:用一个缓慢起伏的圆形模拟“腹部呼吸”,不显示“吸气多少秒、呼气多少秒”的文字提示,却通过圆形的张缩节奏,让用户自然调整呼吸频率。这里的“圆形”是“小”,却关联着“平静”“专注”等“大”的体验,正是以小物引深意。
三是“物我一体”,让拟物成为意义的载体。山水画论主张“山水自身即含道”,宗炳认为“山水以形媚道”,王微在《叙画》中提出“以图画非止艺行,成当与《易》象同体”,认为山水之“灵”与画家情志是一体的,景物自身包含丰富意义。
这种“物我一体”的思想,启发数字拟物应让“形式”与“意义”融合,而非割裂,数字元素以形载意。例如,环保主题APP的“碳足迹”记录,将用户的低碳行为拟物为“树苗生长”——步行代替开车对应“长叶”,垃圾分类对应“开花”(用Canvas绘制生长过程)。这里的“树苗”不仅是视觉符号,其生长状态本身就是“低碳成果”的直接体现,用户对“树”的情感与对“环保”的认同合二为一,实现了“物”与“意”的共生,如同观画者从山水之形中体会“道”的意蕴。
数字技术的“拟物”并非对现实的复刻,而是对“物”与“人”关系的重新构建。中国古典美学中“对应景物”“崇尚自然”等原则,与“比兴”等技巧,揭示了拟物的本质——让数字世界既符合人的认知习惯,又能触发情感与想象。当编程语言的逻辑与古典美学的智慧相遇,数字拟物便不再是技术的堆砌,而成为连接人与数字世界的“诗意桥梁”。

孙若风,文学博士,高级记者,博导。工信部工业文化专家咨询委员会副主任,全国文体康旅装备联盟理事长,中国华夏文化遗产基金会顾问,中国文化产业协会文化元宇宙专委会首席专家、沉浸式文旅产业专委会艺术顾问,南开大学现代旅游业发展省部(教育部)共建创新中心专家委员会副主任、幸福与创造重点实验室特约高级研究员,兰州大学黄河国家文化公园专家委员会副主任、兼职教授,中国散文学会校园文学专委会主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特聘研究员,上海大学兼职教授,宁波东方理工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张书鹏
文章来源:孙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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