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集体呈现:人工智能生成艺术中集体智慧与个体权益的伦理平衡
2021至2022年,阿格尼斯卡·古兰特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计算机科学与人工智能实验室(CSAIL)的3位博士生及其导师展开合作(图1),对AI的创造力、社区身份的可视化进行探索,并创作了“签名的终结”(The End of Signature)系列的最新作品。项目主创人员共同设计了一个使用真实签名数据集进行训练的神经网络,将收集来的在麻省理工学院和剑桥大学工作的数千名科学家、学者及学生的签名通过神经网络进行处理,生成两个抽象化的集体签名,并将其作为肯德尔广场两座新建筑外墙的纪念光雕(图2、图3)。
图1 阿格尼斯卡·古兰特(左三)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计算机科学与人工智能实验室的教授和学生合影,查尔斯·梅尔(Charles Mayer)摄影,2022年。
图2 “签名的终结”系列作品之《麻省理工学院集体签名光雕》,杨红摄影,2022年。
图3 “签名的终结”系列作品之《剑桥大学集体签名光雕》,杨红摄影,2022年。
早在2015年,古兰特就以AI为媒介,对文化生产过程中个人与集体的关系进行了探讨。作为“签名的终结”系列的第一次探索,古兰特将美国古根海姆博物馆参观者贡献的签名,通过软件程序进行收集、组合并转化为一个“众包”的公共签名。夜幕降临时,集体签名被投射到博物馆外侧墙壁上,宣示着一种兼具博物馆参观者、艺术界乃至整个社会的多重身份(图4)。
图4 《签名的终结(2015)》,美国古根海姆博物馆供图,2015年。
古兰特的“签名的终结”系列作品通过人工智能算法,将公众的签名整合为抽象化的集体签名并加以展示,提出了关于21世纪的作者、身份和主体性这一重要问题。这个案例在技术层面属于人工智能生成艺术;在理念层面则具有社区身份可视化的初衷,属于公共艺术的范畴。它的双重属性引发笔者关于人工智能生成艺术中创作主体身份的思考,在人工智能生成的艺术作品中,集体智慧与个人意志之间存在怎样的平衡关系?
(一)用人工智能呈现集体智慧
作品《签名的终结(2022)》汇集了一个社区几百人的手写签名,通过古兰特与程序员共同开发的人工智能程序变形为单一的、具有代表性的符号,并以光雕投影的形式呈现。作品无声而抽象,对集体和个人的关系进行了探讨,预示着在未来无论是作为个体还是作为群体的成员,数字技术都会改变我们看待自身的方式。
案例中,有不同经历的人们一起创作出共同的签名符号,这一符号中包含着个体的意识与经历。同一个社区居住的人们每日接触到相似的景观,尽管他们的生活不尽相同,但相似的物质外观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个体意识。集体无意识理论认为,集体潜意识强调外在经验的产物不是原型的部分,而是一种内在的心理因素。当集体无法意识到自己的深层意识时,AI能够在不掺杂任何个人意志的情况下呈现这一深层意识,使得集体参与的公共艺术更能够体现公共意识。评论家克里斯蒂·兰格(Christy Lange)曾谈到,《签名的终结(2022)》中的签名让一种无形的价值变得可见——不仅是艺术品的价值,还有麻省理工学院师生的脑力劳动及支持它的更广泛社区的集体贡献。
古兰特在谈及自己的作品时曾说,她创作的出发点在于认识到创造力及文化生产是大众的而不是个人的劳动成果,在资本主义与数字经济飞速发展的背景下,一种从整个社会的集体智慧中吸取价值的、新型的提取主义兴起,此时,社会成为数据生产、加工的工厂,每个个体都是其中的工人。“签名的终结”系列作品表达了在更大的经济和文化力量面前,个人作者身份的丧失与集体智慧的彰显,作品的形式也同时体现出技术在对个人的作者身份侵蚀过程中所起的巨大作用。利用AI等技术呈现集体智慧成果和进行集体艺术创作,使人们认识到:机器学习算法实际上是一种集体智慧,其中涉及对不计其数的公众的剥削(抑或自愿参与)。
(二)人工智能对个体的解构与剥削
《签名的终结》解构了作为独立个体的“自我”概念,指出“自我”不再是单一的,它有着不同形式的多元主体。马特奥·帕斯奎内利(Matteo Pasquinelli)等哲学家曾提出,人工智能不是拟人的,而是社会的,其在本质上反映了社会集体智能。正如所有的在线英语用户都为GPT3算法的训练作出过贡献,人工智能本质上可以被视为利用集体智慧的结果。在此基础上,《签名的终结》开发了一种基于集体机构和各种形式的集体智慧的艺术创作方式,这种方式替代了过去个人作者的创作方式。在古兰特眼中,“作者”的概念可以被视为一种机制,旨在调整分散的和网络化的创作过程中所产生的价值,并从整体智力中获取收益,形象化地说就是《签名的终结》的创作主体,可被视作是一个“具有人格特征的集体人”(collective persons with personality traits),或者说是一个“超级有机体”(super-organisms)。此外,古兰特还在其他创作实践中推测了未来潜在的劳动和创造形式,她认为当前的艺术创作形式虽仍以个人作者为主体,但其背后的文化意涵将会呈现出更加复杂的、混合的、集体的特点,甚至不仅涉及人类群体,还涉及人与机器、人与其他生物体的协作与融合。
古兰特的创作实践实际上也是对算法未来(algorithmic futurity)与数字资本主义(digital capitalism)的一种研究,她的作品使人们看到了在人工智能机制背后的人类工人群体,让人们关注到隐性的、集体性质的劳动在技术创新与发展中的重要贡献。她提出了在资本主义社会AI算法应用的投机本质、资本主义对公共智慧与隐形劳动(Invisible Labor)的剥削及信息化社会所造成的不平等问题。在AI算法的培训过程中,人们成为义务训练AI算法自主迭代升级的“数据工人”,其主体价值被不断剥削。而从更为宏观的层面看,在信息化社会中,网络公共空间走向私有化,我们的情绪、决策、动作和习惯留下的数字足迹会被算法收集、聚合,为企业与机构创造价值。在《签名的终结(2015)》案例中,博物馆参观者成为被提取和外包的对象,他们在社交媒体上传播艺术品的图像增加了艺术品的价值,这使得他们成为集体工作者。未来,随着信息技术的不断发展,野生动物的行踪甚至也会被收集,它们也将成为被用于预测自然灾害的“幽灵工人”。
(三)集体智慧私有化进程中对个体权益的保障
当数据被算法收集、利用并创造价值,集体无形劳动的成果就可能被剥削,如何维护和保障公众作为“集体工人”的权益,便成为值得深思的问题。古兰特在“签名的终结”系列作品的创作迭代过程中,不断探索抵抗集体智慧私有化的方法。她呼吁人们更多地衡量社会资本总量中个人资本的作用与价值,譬如人们在社交媒体平台的注意力、交互与反馈的价值等。在《签名的终结(2015)》中,古兰特汇总了古根海姆博物馆参观者的签名,使得在社交媒体平台上为传播和展现艺术品价值作出重要贡献的观众群体获得了署名的权力。而她对“签名的终结”系列作品之《麻省理工学院集体签名光雕》的创作,则是基于这样一种社会背景——当前新的科学研究成果往往建立在多代科学家团队及全球各地研究同一课题的学者的群体劳动基础上,却只有少部分人获得了认可、声望与资源。古兰特通过在麻省理工学院的教学楼上投射包括科学家、学生、实习生和博士后等人在内的集体签名,彰显了新的科研成果背后是一个庞大群体的共同劳动和付出。
古兰特在以“签名的终结”系列为代表的多个作品中收集集体数据,尝试以创造群体表征、聚合签名、形成集体无意识的“联合模拟”(Joint Simulations)等方式挑战新自由主义的机制,以外包、众包、资本再分配等颠覆性策略破坏现有的劳动力剥削范式。她的艺术探索并不限于对剥削与不平等的讨论,她还在创作过程中实践了再分配与利润分享的形式,以超越仅能惠及极少数人的实体艺术品销售范式。她在艺术市场中获取收益,并将其分配给“众包”平台上的“集体工人”——当她的作品在艺术市场上售出,“集体工人”们就可以通过奖金制度分享利润,她以这种方式实现了在新兴的、被剥削的群体成员间进行资本重新分配。
四、公共画笔:人工智能生成艺术中机器发挥的工具性作用
个体在人工智能生成艺术中占据主导地位,以及生成结果以集体智慧的形式呈现,并不意味着技术无足轻重,相反,技术为个人与集体提供了更广阔的创作空间和更高效的表达工具。在个体创作中,AI作为工具推动艺术创作走向普通大众;而在公共艺术创作中,AI则更新了传统公共艺术的创作逻辑,对公共艺术的公共属性进行了重新定义。
(一)人工智能在个体创作中的工具性:艺术的民主化与共享性
现阶段AI在艺术领域仍作为工具而存在,人们将其视作一种媒介与实现创作的手段。如绘画者过去以笔墨描绘山水,现今以数位板描绘世界,这些作品在观感上有极大的不同,但工具的进步让艺术的呈现形式更为丰富,并推动了艺术的民主化与共享性。在AI软件的帮助下,创作者能够获取并快速整合网络环境中海量的艺术资源,这极大地拓宽了创作者的艺术思维。例如,在绘画领域,创作者可以通过输入特定的风格或主题提示词,令AI快速生成符合要求的图像草图。这有利于艺术家形成创作灵感,并将灵感进行具象化、视觉化的呈现,从而极大地提高创作效率。艺术家能够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创作的核心环节,如创意构思、情感表达和对艺术语言的探索之中,从而提升创作效率和作品质量。
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使大众进入艺术创作领域的门槛降低,它能够帮助不具备艺术表达技能的人呈现心中所想,辅助其实现创作,有利于推动艺术的民主化。例如一些AI绘画软件,创作者只要输入语言指令就能够利用其生成图画,而语言文字技能是相对更为普及的技能,这就极大地降低了艺术创作的入门门槛,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艺术作品的功利性,促使艺术创作回归自我表达,并倒逼人类创造力的提升。人工智能的进一步发展需要有更多的数据被投入训练,也就意味着需要开放更多高质量的艺术资源供机器学习。但在这一过程中,应如何保护人类作者的权益、减缓AI对人类艺术创作的冲击,是一个关键问题。只有建构起良性的人机协同体系,才能有效地保护人类创作者的个体权益。
(二)人工智能成为公共艺术创作的画笔:从个人创作到公共参与
人工智能技术被应用于公共艺术创作,这重新定义了公共艺术的创作方式和社会意义。传统意义上的公共艺术作品的公共属性主要来源于其所处的公共空间,以及相应的艺术表现形态。这些作品通常由艺术家个人或团队完成,通过艺术家的创作与阐释,结合其所属空间,将作品内涵传递给公众。随着AI的介入,公共艺术的创作模式正在发生深刻变化,尤其是在艺术家与公众之间的互动关系上。近年来,部分公共艺术项目尝试将AI作为创作工具,通过数据采集与算法处理,令公众参与、融入公共艺术创作的全过程。例如“签名的终结”系列作品,通过收集特定群体中大规模的个体艺术表达数据集,经算法处理后生成公共艺术作品,作品能体现出某个地域、某个人群的公共艺术表达。这种公共艺术作品可以对群体中不同个体的诉求进行某种形态的呈现,且这一创作过程本身也是对AI在公共艺术表达中的工具价值的探索。通过收集个体签名这一基础的、带有行为主义的方式,艺术家不仅获得了创作所需的数据支持,也获得了特定人群对公共艺术事业的支持与认同。
AI在公共艺术创作中的工具性作用,不仅体现在技术层面,还体现在其对艺术创作的社会属性的重塑上。传统公共艺术的公共性更多依赖于作品所处的公共空间及其艺术表现形式,而对AI的引入,则将公共性延伸到艺术创作过程本身。例如在“签名的终结”系列中,社区的每个个体都参与了这一公共艺术的创作过程,创作者再通过AI将分散的个体艺术表达整合为一个整体,从而实现了集体创作的可能性。此外,人工智能技术还可以被应用于互动类公共艺术装置中,这类装置作品可以根据该公共空间中个体的反应调整和改变其呈现方式,使观众参与艺术创作,实现“共创”。诸如此类的创作方式不仅增强了公众对公共艺术的参与感和认同感,还为公共艺术注入了更多的社会关怀与人文价值,促进了社会对话,并能够提升文化认同感。
随着未来人工智能技术的不断发展,公共艺术创作将迎来更多的可能性,然而人工智能技术在公共艺术创作中的应用也面临如何平衡公众参与度,以及如何保证艺术质量等问题,这些都需要在未来的艺术实践中加以探索和解决。
结语
人工智能生成艺术的快速发展,不仅改变了艺术创作的方式,也引发了关于艺术创作主体性、伦理问题与社会价值的相关思考。个体层面,个体意志与创造力在人工智能生成艺术中处于主导地位,个体的创造性表达不仅是艺术生成的关键驱动力,也是抵御算法偏见与文化艺术表征同质化的关键因素;集体层面,人工智能生成艺术虽能呈现集体智慧,但在这一过程中存在对个体身份的解构与权益的剥削,集体与个体二者之间需要找到一定的伦理平衡;机器层面,AI在艺术创作过程中发挥着工具作用,它不仅是艺术家的创作工具,还能够推动艺术创作走向民主化与共享化,在公共艺术创作过程中更能将个人创作转变为公共参与式创作,将公共性延伸到艺术创作的全过程。
随着人工智能生成艺术不断演变与发展,我们需要认清潜在的问题、预测其发展方向,在个体、集体与机器之间寻找平衡点:既要尊重个体的主体性与创造性,避免集体对个体权益的侵害;也要发挥AI作为工具的潜力,推动艺术创作的多元化与艺术作品的社会价值提升。这种平衡不仅关乎艺术创作的未来,也关乎技术与伦理的复杂关系。仍需进一步探讨的是,AI介入艺术创作,其生成作品的著作权如何归属?在未来的强人工智能阶段,人机协作过程中人类的绝对主体性与主导性是否会遭遇挑战?相信在人工智能技术不断发展的未来,人工智能生成艺术将实现跨越性突破,我们也会在艺术感性与技术理性之间寻求到一个平衡点。
杨红,中国传媒大学文化产业管理学院艺术管理系教授、博士生导师,非遗传播研究中心主任。
责任编辑:张书鹏
文章来源:艺术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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