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5第三届全国工艺美术教育大会上，中国工艺美术学会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工艺美术馆副馆长苏丹，在“工艺美术院校长学术论坛”中，以《让工艺美术搭上非遗这辆时代专列》为题，作主旨演讲。全文如下：

2021年10月，离开了工作30年的清华美术学院调任到中国工艺美术馆（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馆）工作。在这个建筑里，其北京中轴线的区位、其“一馆两牌”的空间融合形式，倒是给我带来新的角度——国家视野下俯瞰非遗和工艺美术的宏观关系：一方面是两种文化理念、两种话语体系、两种发展路径的交汇与博弈下涌动的重重矛盾和张力，另一方面，是在未来两者双向赋能、紧密共生、彼此照亮的可能。

一、作为“僭主”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馆”

四五年未踏足院校，重返熟悉的工艺美术教育现场，感受到一种强烈的“错位”：院校的创作充满朝气与未来感，而行业的生态却仍略显保守与停滞。目前，在中国工艺美术界的教育工作者和从业人员普遍面对从“工艺美术师”到“非遗传承人”的称谓转变的迷惑，迷惑背后隐匿着一场身份迁移的焦虑困境。这样的困境，在“中国工艺美术馆（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馆）”馆名中也可管窥。

80年代我读大学的时候，复兴门东北角的工艺美术馆，就是中国工艺美术馆的前身，1990-2006年之间先后隶属国家轻工业部、国家经贸委、国资委，2006年划归原文化部，由中国艺术研究院管理。后来，复兴门引进了百货商场，商业和艺术机构过度混合以后产生了很多问题，于是老院长常沙娜教授给中央写信，经过发改委给到了温总理手里，2011年经国务院批准新馆项目立项。2022年2月5日，中国工艺美术馆正式向社会开放，但是加了一个牌子：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馆。这个事儿就变得很有意思，其实，两个牌子代表了不同的立场。

2022年的时候，非物质文化遗产已经变成了热词，从国家到各级政府都高度重视，立法保障逐步健全、机构建制日益完备，文旅部设了非遗司，各省厅设了非遗处，除了非遗司还有非遗保护中心、非遗保护协会等等，已形成“3+N”的治理体系。当时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情况：以中国艺术研究院的领导、学者为代表，坚持要把非遗这个牌子挂在工艺美术馆的前面——被部领导给制止了，理由是历史事实中的“先来后到”原则。

为何出现这一插曲？作为中国工艺美术馆（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馆）的战略主导群体，多为推动非遗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做纯理论研究的学者，他们有着民族学、法学等学科背景，不完全是过去研究传统文化，更不是搞艺术的了。他们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为确定中国非遗发展战略的策略蓝本，在这样的国际视野和多元知识结构下，非遗走的很快，而工艺美术仿佛变成了一个历史尘埃下的传统事物。

从社会互动来看，非遗馆表现得虎虎生风，正如其似乎无所不包的学科范畴所展现的优势，横向联动范围更大，空间模式、行为模式多样，感官调动更全面，因而男女老少无不喜欢。这样的社会互动和社会反响，是仍然依赖视觉的传统博物馆展览模式的工艺美术馆，所不能达到的（表1）。

表1：中国工艺美术馆与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馆比较

部领导制止“僭主”风波后，两种观念下的两个人群在话语权、空间权的博弈中最终达成共识，即如今的竖排双名格局。跟部领导解释说，按过去习惯从右往左，“中国工艺美术馆”为先；按现在从左往右，“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馆”为先，大家都比较满意（图1）。

二．陷入困境的中国工艺美术

大家都展望工艺美术，期待其创新、传承间的双向赋能。但真正实现这一良性循环并不容易，原因在于历史遗留下来的认识论问题。

一是工艺美术到底怎么定性？美术和工艺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它的英文翻译为什么摇摆不定？背后的原因是什么？这也是文旅部孙部长上任以后来馆内调研，座谈会上提的问题。孙部长问完以后，我们觉得无法准确的回答，因此回来以后做了一些功课。先是理解了在陈岸瑛老师的文章《艺术研究新视野——从工艺美术史到物质文化史》对词源的考古中所揭示“craft”被“art”吸纳，然后从概念到观念转变的这一过程。但对“Designed”替代“craft”这一环节仍有困惑之处。接着我访问了学院的很多老人，最后终于搞清楚了1993年我们学院的名称为何变成了“Art and Designed”——当时开始向外办学，给国际机构发信采用这个名称。至于背后动因，陈教授解释说，语境变了，从哲学的角度不应该动它的词根、概念，但因为当时设计占了上风，中国现代化需要设计，因此成就这个事实。而且国际上的院校，传统的跟工艺美术、手工艺相关的很多也在使用“Art and Designed”。

二是工艺美术与现代设计是什么关系？与当代艺术在美学是什么样的关系？是排斥的吗？是拒斥的吗？还是选择性的吸纳？近日，第三届全国高校工艺美术专业优秀毕业作品展在中国工艺美术馆开展，以“创新传承·双向赋能”为主题，汇集了118所院校的180余件作品。这些学生作品，更有朝气，更有活力，更有现代意识，他们面对当代文化的语境，努力地积极地向现代生活靠拢。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未来是属于他们的。反观我们馆现有的基本陈列，同工艺美术这个行业一样，更多的是停滞、僵化的东西，展现的方式也比较保守。深究原因，工艺美术的行政归属固化了其发展模式，自新中国成立，工艺美术长期隶属“轻工业”体系，作为生产性、出口创汇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轻工业部撤销，后又划归工业和信息化部。因此工艺美术一直被视为“工业产品”而非“文化产品”。在国家文化战略中，非遗已成为主流声音，而工艺美术却“失语”，并衍生一系列资源错配、路径单一等问题。不难看到两群人的割裂——因此二者的对话和融合是极有必要的。现代性的教育是可以和传统产业进行交接的，目前已有现代性教育下的新一代建立时尚品牌，开拓工艺美术与人类学研究、现代设计结合的发展路径。截止到今年，“研培计划”这项伟大的工程已有149个院校参与，十年来促进传统方式跟现代教育汇流，其成果和社会影响有目共睹，但也不乏持反对意见的学者，其对古老传承模式的捍卫，倒显得因噎而废食。

世界工艺美术发展与传承是怎样的气象呢？在美洲有手工艺和民间艺术中心（CIDAP）；西班牙加泰罗尼亚是手工业最发达的地区，有官方特设机构商业、手工艺与时尚联盟（CCAM），加拿大魁北克手工艺之家（MMAQ）专注于当代手工艺实践；瑞士米开朗基罗创意与公益基金会（Michelangelo Foundation）2018年发起全球手工艺双年展（Homo Faber），展示和保护世界卓越的手工艺艺术的同时，加强其与设计和艺术领域的联系；法国艺术工会（Ateliers d'Art de France）发挥最大可能的行业自律，旗下有多个展览展会品牌及奖项，包括巴黎时尚家居展（Maison&Objet），国际文化遗产沙龙(Salon International du Patrimoine Culturel)，国际工艺创新双年展（Salon Révélations）等。可见，没有只有一种形态或一种渠道，大家都在千方百计地把传统的手工艺能量引向现代生活——这样一个广袤的、养分充足的土地，让它生根发芽。

三是工艺美术与非遗是什么关系？应该建立怎样的关系？非遗是时代的一列快车，国家给它合法身份，并铺就了平坦通达的道路。非遗海纳百川，是文化多样性的熔炉，又是可持续发展的保证。它的演变历程很漫长，从联合国《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开始，便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视角，看到全球化、现代化下价值观与方法路径统一所形成的人类文明扁平化危机，并开展它的命题，这是了不起的（表2）。中国以举国体制推进非遗，发展之速，给世界作出了样板，但是工艺美术却不然。非遗中的工艺美术，这是一个核心问题。非遗和工艺美术到底是什么关系，现在引起了一些误会。从当时艺术研究院领导和文旅部领导的想法不同可以看得出来，艺术研究院认为非遗是包罗万象的，包括了工艺美术，它理应在前面，是一个更大的母体；部领导坚持的是立项和行文的角度，从谁是第一法定代表人这个角度来考虑。非遗有政治，有国家意味，有法律话语的严谨、限制性特征，而音乐、舞蹈、表演和工艺这些天真自然的东西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

表2：国内外非遗大事件

三、非遗理念对工艺美术的启示

非遗的兴起，并非要取代工艺美术，而是为它提供了新的认知框架与实践路径。我们可以从三个维度获得工艺美术未来发展的启示：

第一，拥抱变化，连接现代生活。尽管是抢救优先、保护为主、活态传承的政策导向，但要承认“变”的合法性，承认非遗是在历史流变过程中不断演化的。人是作为媒介的主体，创作者有求“变”的自主性，社会生活在变化，同时接受者需求也在变化，所谓“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并非强制性的，而是内生性的。

第二，走向整体性与系统性思维。非遗存在于自然、社会与文化的整体生态中，是人与环境互动的产物，正因如此，才有了“文化生态保护区”这样基于空间意识的政策创新。非遗视角下，工艺美术应不再像过去，只关注结果——其造物技艺的精湛，而是能够从某个主题切入，去关注它在何种场合被制造、被使用、被流转、承载着怎样的集体记忆。由此，工艺美术便不再是碎片、孤单的呈现，而是打开活泼灵动、充满情感和力量的生活图景的一把钥匙。

第三，以活态传承为目标，多元路径并行。非遗与工艺美术在当代发展中的关系，呈现出深刻的交叉性与互补性。非遗包含工艺美术中的“传统手工艺”类别，二者在“技艺”和“实物载体”上高度重叠。其核心差异在于侧重点：工艺美术强调“实用性与审美性”的统一，而非遗更关注“世代相传的文化表现形式”。正是这种差异构成了互补——工艺美术为非遗提供了可触可感的物质性呈现，而非遗则赋予工艺以文化语境、传承机制与精神内涵。在此基础上，非遗与工艺美术的当代转化，本质上是一场“再物质化”的过程：将传统文化观念、技艺智慧与美学精神，通过设计重新转化为的实物产品。为实现活态传承，二者正沿着三条共通路径协同发展：生活化，契合现代生活需求，让传统工艺回归日常；产业化，通过与文旅、品牌、时尚等跨界融合，拓展经济价值与社会影响力，构建可持续的传承生态；科技化，借助数字化技术提升技艺保存、传播效率与产业效能，推动传统工艺迈向智慧化未来。

非遗和工艺美术不要对立，二者是整体和局部的关系，非遗启发了整体性的认知，启动了系统性的策略。国家非遗政策为工艺美术界的发展构筑了强大的驱动与保障机制，这个时候要思考如何借力强化我们，加固我们，甚至拓展我们的路途，不要走地这么艰难，这才是长远的命题。

最近我想明白了一个事儿，对于工艺美术本身而言，和非遗的关系就是一枚硬币或一张车票的两个面，如果我们把非遗比作一辆时代的专列的话，那么我们也能搭上这个顺风车好好坐，稳稳当当地坐，心情舒畅地坐。但是我们也要独善其身，保持学科的独立性、身份的独立性。为什么？手工艺是我们的核心，但不是所有的手工艺都是核心，我们是跟艺术之间融合的产物，艺术总在创造有意味的形式。身份的摇摆只是时代造成的假象，我们终将在实践中觉醒——从事工艺美术的你我是这样一个特殊类型的人群。

本文根据苏丹教授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第三届全国工艺美术教育大会·工艺美术院校长学术论坛”上发言的录音整理，由中国艺术研究院王珏整理编辑。

责任编辑：张书鹏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秘书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