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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白明：向更加丰富的自然靠近

时间：2023-12-08 来源：中国工艺美术学会浏览量：30 分享：

我们继续装饰的课程，前面跟大家讲过装饰是一种眼光，通过课程解决的不仅是装饰规律的问题，而是要了解装饰规律之间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地域所带来的一些极为特殊的视觉习惯和的讲究。

如果我们单一地了解中国的陶瓷，我们可能会很容易进入到技巧和细节上面，你们会成为汉代器物装饰的专家或者明代某一装饰门类的专家，但是你很难知道它在世界历史上的意义和地位，也很难去了解整个人类在地球各个文明区域里面在不像今天这么交流如此频繁直接的情况下，如何去靠自身的视觉逻辑随文明发展所形成的一些审美特征，大家要以思想性来看待一些逻辑性知识的积累。

绳文陶钵绳文末期距今约4000年

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特展

跨越两国的审美：日本与中国汉唐时期文化交流

前几天将各种中国陶瓷装饰的重要的信息灌输给你们。今天的讲课也是纲要性的，没有细细地去展开，谈到的都是规律性的话题，只有规律性的话题才能产生思考的意义。

前面两堂课解决的问题是把学习的方式方法融到你们真正学习的场域里面来，需要你们个人的思考与呼应，大家去看这些陶瓷艺术作品的时候，一定要和中国的同时期或者靠近的时期对等去思考，只有比较才能知道它的魅力，它的独特性。要像穿越剧一样穿越到2000年前5000年前，要知道文物是穿越几千几百年的时空来到你的面前，它所携带的一切信息包含历史的、人文的、创造的、工艺的、材料的最重要的是生活的，加上时空的。无数的信息都和这一件作品发生关系，如果你不带着丰富的开放性的独特的角度去思考，那么这件作品只在你的眼膜上滑过了一下。只有当你把这些信息在内心有整合，想象瞬间泛化成穿越的人，回到那个时代，作品才能鲜活起来。

我们今天看国外的陶瓷艺术作品，先看日本。

深钵绳文

日本长岗市立科学博物馆藏

绳文陶

陶瓷装饰PPT内容

日本绳文时期是很奇特的，绳纹陶也有几千年的历史。所以不要总是以为在远古的时候我们好像都比所有的民族要优秀，而是中国在4000年至2000年前才在对自然的系统认知、农耕和人的生活品质上有了整体的提升。日本绳纹陶虽然有几千年的历史，但是直到公元前几百年还依然处在新石器时代的部落联盟的状态，说明整个日本是一个很奇特地自我循环的系统。

日本在和中国唐朝产生文化交流之前它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系统，绳纹陶是对陶瓷来讲，这样的土器是日本经常拿出来作为绳文时期的艺术现象一般是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跟中国的新石器时代差不多。绳纹陶是用泥条盘筑的，我们能体会绳文跟工艺之间的关系。

陶偶距今约3000年

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特展

跨越两国的审美：日本与中国汉唐时期文化交流

现在我们到了桃山时代，讲的跨度大了一点，不是说日本的历史一下就跨越到这里，因为我们没那么多的时间展开，课堂讲的是各文明最独有的特征。这些都是裸陶，裸陶培养日本对待火在泥土上面直接附着的痕迹美的追寻。日本的裸陶和窑炉之间的关系是同等的，它还处在新石器时代的比较低层的烧造技术，所以可以看得到所有的陶器上面找不到一点柴烧的高温的痕迹。说明日本的窑炉达不到1200多度，这就培养一个国家长期处在原始地带有图腾气息、宗教气息的神秘气息里，接触得最多的审美教育除绳纹陶以外就是火在泥土上直接体现出来的色彩，各种不同的火附着在泥土上有红色、黑色，和黑红之间无穷无尽的变化，打破的陶片泥胎发灰黑。这造就日本整体独特的陶器审美，成为最原始和最强悍的视觉记忆。当有柴烧高温达到1200℃以上日本窑炉烧制的工艺有巨大的改变后，绳纹陶里所留存地对火的理解就成为日本最朴素的民间陶艺的核心审美意义。

裸陶

陶瓷装饰PPT内容

长次郎黑乐茶碗

安土桃山时代

在后来日本很多的陶器里面找得到泥土对火之间产生直接联系的那些痕迹。日本的审美也极大地融进了由中国传入日本的茶艺之中，然后快速地改变了日本的茶道陶瓷审美，比如说茶道的水罐，包括黑信乐都是跟绳纹陶器的长期的烧成关系所带来的追慕的一种审美关系的呼应。

如果忽略最早的绳纹陶几千年的熏陶，我们就很难看懂为什么朴素的、厚拙的，甚至是连中国民间的普通陶瓷产品都摒弃不用的“劣质”产品，在日本很快找到审美里面内心某种基因里面记载下来的记忆安慰，唤醒对远古对朴素的文化追慕的深厚的内心冲动。所以日本在茶道兴盛的时候，朴素的不规整的陶瓷成为整个日本陶瓷的核心审美，当然其中也跟朝鲜的陶瓷审美有关系。

朴素的不规整的审美

陶瓷装饰PPT内容

日本的陶瓷在丰臣秀吉时代就分成两大方向，一类就是以“唐物”为主的贵族化的中国式的审美，一类是以千利休为代表的新茶道的审美。所以日本后来才会有一个重要的学派——民艺，“民艺”为核心追慕的点不仅是回归泥土回归自然，更多的是回溯到远古的绳纹陶的族群记忆的遥远深处。虽然烧成工艺完全不一样，但是对待自然泥土所有的一点微妙变化的以及对工艺带来形态的自然性是充满迷恋地。在中国，很早就解决了工艺问题，不是日本人做不出更加精致的而是审美已然将通过掬、泥条盘筑、拉坯成型的一点点力量的转换为对非对称非完美的追慕，这样的审美在朝鲜和日本都非常流行。

奈良三彩小壶（奈良時代・8世纪）

长次郎，赤乐茶碗

安土桃山时代

日本茶道的碗是丰富多彩的，现在中国的学生带有模仿性的学习，为什么我们现在时隔多年之后又反过来开始去追随和学习日本在丰臣秀吉时代那些朴素的茶具，包括重新理解朝鲜的陶瓷，这其实是文明史上非常重要的现象。互鉴互融，文明史的审美是螺旋式的不断往上升的一种审美逻辑。今天重新看待日本和朝鲜的陶瓷，正是另一种他者的眼光。无论是现代陶艺还是传统陶艺，当看到时代整体的追求趋势的时候，就可以大胆地预测这趋势的另一端一定也会在不久的将来被“流行”。

回到欧洲和中国的文明史艺术史都可以看到，当非常讲法度讲严格规范的时候，另一面的自由表达一定会在几年以后或者同时期就有一个或几个代表人物出来。为什么会出现浪漫派，浪漫派之后会有印象派，也才会把过去的风格称为古典主义。古典主义不是原来就有的词，有古典主义命名是因为有浪漫主义，浪漫是针对着“八股式”的规范审美。浪漫主义开始向宏阔自由的人性的血脉喷张的感觉去发展，所以才会有“浪漫主义”的命名，也自然就把浪漫主义之前的称为古典主义。古典还有不同的阶段，有安格尔那一派，布格罗的学院派等，是相对于威尼斯那样的老古典主义的表达方式，再往上是回顾追寻文艺复兴时期的审美。而浪漫主义之后整个的时代快速发展，有印象派、立体主义，印象派向自然敞开胸怀，进入到阳光的变化之中的时候，发现那一批艺术家把光过于神秘华丽化，所以就开始去在光的散乱的华丽绚烂的地方找立体找空间，在非洲原始艺术中找到人性的直觉，同时展现没有被看到却存在的另一面，这就有了立体主义。

新古典、浪漫主义、后印象与立体主义

当然立体主义不仅仅重视体量，而是“立体思维”不是简单的“三维的形象”，就像看到的建筑，不同的角度都有背后的抽象建构，而每个角度都被想象看到，立体主义是思维带来的，而当带有思维性的哲学进到画面来控制画面的时候，极简主义和观念艺术就出来了，当情绪与人性成为主体时，表现主义就出来了。且表现又分很多，有冷抽象表现，还有热抽象的表现，冷的就往理性主义靠变成极几何结构的绘画和色域画派。那热往极端里发展就有行动画派，像波洛克那样和克来因。当反叛技术反叛高雅成为显学的时候，涂鸦就出现了，当唯美的形式主义越来越被魅俗占据时，无形式绘画就大行其道……

中国和世界的陶瓷史也是这样，当贵族化审美成为主流，精工细作成为所有人学习的模范时，就有人会思考朴素与随意。人和泥土产生关联的时候无法遏制内心表现的冲动，想找到相对自由和生活息息相关的创作方式，16、17世纪的日本就是这样，千利休和长次郎的茶碗得到大流行。

日本16、17世纪茶碗

陶瓷装饰PPT内容

日本陶瓷在整个的本土化过程中，一方面维系着唐物的审美，按照唐朝的雍容华贵与精致绚烂同时又往高蹈冷静的方向发展，这要求技术工人是一流的，材料是一流的，烧成也是一流的，所有的一流聚集在一起创作的作品才能达到这样的高度。这种唐物非皇室和幕府将军不可得，那么一般的官吏、商贾和老百姓使用陶瓷就向着千利休所提倡自然古朴的甚至部分残缺的审美发展，在陶瓷里面真正体现泥土本来的样子。

“泥土”讲起来简单，但估计很少有人对泥土发生过深刻的兴趣，谁真的停下来研究过一块土，其实中国的土壤结构丰富多彩，如果不是这样中国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不同的窑口。日本的茶碗是在体现泥土的本质之美，又和实用的用具及仪式之美相结合，所以日本茶道的陶瓷审美也深入到普通的陶瓷艺人的审美范畴里。

日本典型的陶瓷历史可以快速地用几张图像表达一下。绳纹陶，因为从近万年到公元后的纪年开始，几千年都是绳纹陶的天下，类似于中国新石器时代的彩陶到殷商时期。

大家再看这些陶瓷有明显日本和古朝鲜综合的审美特征，很难从日本的陶瓷里面说这是日本的还是李朝的，是因为当时日本强大以后从朝鲜掠夺大量的陶工到日本，所以日本的陶瓷是公认的以“中国为父”和“朝鲜为母”发展起来的陶瓷。日本陶瓷的审美是将这两个最大的陶瓷兴盛国融合在一起学习借鉴发展起来的。

陶瓷装饰PPT内容

《寻访千利休》电影剧照

比如白“化妆土”，用化妆土做装饰中国绝对是超级大国，磁州窑是对世界有伟大影响的窑系，但是又是被很多学界和陶艺界忽视，是因为我们的陶瓷史是更多关注皇室和贵族化审美的陶瓷史，很少涉及民间陶瓷，磁州窑应该值得好好去研究，不是朴素的几句话可以带过的窑口，核心是它诞生了一种了不起的审美意义，在这一点上日本比我们不仅觉醒得早也研究得深推广得更好。

西方很多陶艺家在陶瓷创作上受到日本影响。日本在明治维新后的一百多年来基本没有中断和世界的交往，包括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一大批优秀的文人艺术家学者不厌其烦地向世界介绍日本的文化，日本的风俗，日本的艺术和日本人的生活，善于把的日本的文化归纳成能让西方接受的方式向西方成系统的宣传推进。同时也把西方的哲学、心理学、先进的技术包括医学光学科技等介绍回日本，是从未间断的双向交流。中国的交流要么盛大宏阔遍及天下如唐代，要么突然禁海不再往来，明清有过海禁闭关的历史，海禁就意味着停止交流，没有交流的发展对世界的意义和影响自然就没有存在感。

从日本传入中国的现代汉语词汇

在座的同学对文艺复兴都知道一二，说出三五个代表人物没问题，这说明在对待文明史转折期的推广，西方在整个世界已经做到系统有结论且便于推广。同样日本在明治维新以后很多艺术家文人做出了伟大的贡献，而我们在这方面做得工作却极少，所以就发现世界文明史交流里面形成的很多以某一国家强大的艺术现象作为命名的中国就很少，全是日本词汇，比如说西方在翻译中国的茶盏的时候也叫“天目”，而不写“建盏”，甚至西方认为禅宗是日本发明的，茶道是日本的专属。

大家一定要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虽然这里讲的是装饰，其实是以一个方式来切入，所有与你们沟通的都是宏观的思维，是希望你们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来理解这些文化现象。

有人可能说这些没有图案跟装饰无关。具体看这些茶碗上的釉色和白色，这些单纯的化妆土的装饰已经有意地把中国可以非常均匀的施釉的技术打破，不是刷不匀，而是要将白色形成变化来体现创作者的自然观，类似于像远处的风景一样的表达，那碗上的白色在人的心目中就是茫茫大雪里面的一望无垠的境界，展现是空阔与遥远，命名只一个“雪”字就是境界，如果纯粹把它变成一个规矩白碗，那就是另一番标准，如果白釉烧得不够莹润的那和塑料碗就几无区别。

划萱草纹碗定窑

故宫博物院藏

当然塑料刚出现的时候贵如黄金，但是后来普及化了，更重要的是很多方面它满足不了人对美的感受极为丰富的讲究，依赖记忆的审美在塑料上没有产生呼应的点，人的很多记忆很多审美是需要重要的艺术作品或者说物品给以呼应的。比如对朴素有要求，器物能够传递信息给你，对高贵有要求，对精神有要求，陶瓷都会给以呼应，当你内心丰富炙热有许多话想说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的时候，陶瓷可以呼应到你的情感，而塑料就做不到这一点。拿同样的塑料碗和陶瓷碗，陶瓷的分量感会让你感觉它是一个物给手传递过来的心理感知就是人造的有泥土的温热，分量感恰到好处，让你觉得有人的情感的相互传递和讲究。而塑料同样那么大拿在手上是轻的，你的内心也会跟着轻，中国人的审美讲“气韵”，气和空气不仅是有关联的，还和心理感觉的厚重和轻薄是有关联，同时当然也跟血脉和人性的思想是有关联。

“气韵”和人的气息有关，是一个可以感受到但又很难描述的东西，看起来又不具体不清晰，但又不能说对气一点感受都没有。“韵”更是如此，比如可以通过音乐、书法、诗歌、格言，通过朗朗上口的连贯的有艺术性表达的语言来体现“韵”。所以大家可以从这里面去思考一个问题，当以茶碗可以把它做得满身都白得很均匀可又为什么不这么做，这就说明做作品的人和使用的人有一个更高的审美要求，那就是向更加丰富的自然靠近。这不是技术问题而是人为的追求。

白明制作的茶碗

比如中国的绘画，一直有人谈中国绘画与西方绘画的区别，西方有建筑的透视，有透视的发明，有逻辑、数学、推理的基础。中国不一样，中国很少用西方透视的写实，但千万不要以为中国没有写实的能力，是因为中国有独特的审美规范和独特对待自然和还原自然的特殊认知。试想一下，中国在东汉就能够发明瓷，再看一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张泽端的《清明上河图》；中国有魏晋雕刻，有《伤寒论》《天工开物》就知道中国不乏拥有才高八斗技艺精湛的人。如果说我们有要还原自然的的需求，整个泱泱大国的华夏绝不乏有人画得像照片一样好的艺术家，只要有这样的审美需求，中国人一定能够满足，尤其是追慕自然的客观反映。论技术，我们历史上有相当多的高超技术叹为鬼斧神工，大家只看王希孟的画，长卷几十米，竟然画的时候才十八九岁，仔细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整个水纹细到现在用最小号的工笔画的笔都难以画出那样连贯的线条，线条的轻重缓急是一样的，延伸几米的连贯性和掌控力达到非人力而为，而且这样的线是画绢上的。更不要说他胸中所拥有的“千里江山”了。从这样的气魄来说，也有人认为此作是赵佶本人所为。

《千里江山图》局部

所以希望大家遇到问题时要善于去思考排除一些表象，你能快速进到核心里面，不是为了要学得像唐代宋代明代，而是要知道装饰的目的，装饰和容器的关系、材料的关系，以及最核心是这门课最后要跟大家讲的就是“装饰跟你的关系”，这才是所有课程最重要的一个落脚点。把它放在心里，时刻提醒，无论是本科硕士还是博士，甚至成为博士后、大学老师成为教授，这一点关系永远是要陪伴你的，所有的研究跟你的关系意义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