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作家、哲学家、历史学家威尔·杜兰特(Will Durant)在其11卷本(共15册)巨著《文明的故事》(The Story of Civilization,也译作《世界文明史》)中论证了艺术在人类文明进程中的渗透性。杜兰特在开篇写道:“文明是增进文化创造的社会秩序。它包含了四大因素:经济的供应、政治的组织、伦理的传统,以及知识与艺术的追求。”①杜兰特归纳的上述四点,是最具核心地位的文明要素,是显现于无穷纷杂的文化现象之中的四种因子、导向和驱动力。继而,杜兰特把艺术列为了文明的心理条件(与文学、科学并列),认为它反映了人类对美感和美妙事物的追求:“艺术的出现是由人们从事美化事物而开始。”②在对“文明”一词做补充定义时,他说:“‘文明’一词在本书中解释为:社会的组织和文化的活动。就内容来说,意为实际的习俗与艺术或民族的体制、习惯和艺术的总和。”③杜兰特还明确点出艺术在人类生活中的广泛渗透性:“艺术是美的创作,它以一种近似美丽与崇高的形式表现出一种思想或感触,进而唤起男女双方原始的喜悦。这种思想可能在生活的每个旨趣上俯拾可得,这份感触也可能在生活急流的起伏中呈现。”④杜兰特关于文明诞生条件的论述,尤其是将艺术视为文明心理条件的见解,深刻表明了文化遗产何以普遍具有艺术性。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艺术心理是一种不仅存在于个体之中(个人心理),也存在于群体之中(社会心理)的内在动因。这一动因发显于个体行为和集体行为之中,发挥着协调、装饰、促进甚至支配的作用。小到个人的发型、妆容、服饰、仪态、谈吐、举止、才艺、居住环境、生活器具,大到一个族群或国家的语言、文字、饮食、服装、建筑、城市、习俗、节日、社交(邦交)礼仪、社会风尚、名胜古迹、宗教文化等,都有艺术的施展空间。相比于经济、政治、伦理、知识(科学从属其中)等其他文明因素而言,艺术是最能与个体亲近也能造福社会、最能唤起感性愉悦体验也能融入理性智慧的一个。艺术在人类文化活动中的渗透性参与,以及它在人与人、人与世界之间发挥的辐射性关联效应,共同赋予了它对人类文化记忆的强大承载能力。
“艺术无国界”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主张,该主张常被如下三种论调所声援:其一指向艺术的价值,认为优秀艺术品的价值可以被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社会群体的受众广泛认同。其二指向艺术的语言,认为艺术的语言是一种不必借助于翻译便能完成表达、实现交流的“世界通用语”⑧。其三指向艺术的效应,认为艺术因包含对普遍人性的体现而能够在全人类范围内引发愉悦、共情和感动。关于艺术效应的普遍性,已有许多论说。法国史学家、艺术批评家丹纳(Hippolyte Adolphe Taine)在其《艺术哲学》(Philosophie de l' arta)中将艺术视为人类把握世界的两种途径之一(与科学并列),并认为“人在艺术上表现基本原因与基本规律的时候,不用大众无法了解而只有专家懂得的枯燥的定义,而是用易于感受的方式,不但诉之于理智,而且诉之于最普通的人的感官与感情。艺术就有这一个特点,艺术是‘又高级又通俗’的东西,把最高级的内容传达给大众”⑨。俄国小说家、哲学家列夫·托尔斯泰(Leo Nikolayevich Tolstoy)在《艺术论》(What is Art?)中论及艺术具有“将人们联合起来的特性”时,也强调说这得益于艺术具有的直接感性力量:艺术是追求幸福者“必需的一种交际手法,它把人类联结在同样的情感中”⑩,“它不应当传达只有接受过某种教育的人才能理解的情感,或只有贵族、商人,或只有俄国人、日本人,或只有天主教徒,或佛教徒才能理解的情感,它所传达的情感应当能够为每一个人所理解”⑪。丹纳所说“诉之于最普通的人的感官与感情”,以及托尔斯泰所说“能够为每一个人所理解”的情感,实际上都指艺术语言的直接感性效力。
对于黑格尔列出的宗教、政体、道德、法律、习俗、科学、艺术、技术这8个方面,英国艺术史家贡布里希(Ernst Hans Gombrich)喻之为从民族精神这一“轮毂”上生出的“八根辐条”,并说“它们都指向一个共同的轴心。换言之,无论从轮子外周的哪一部分出发向内格移动去寻找其本质,最终都将达到同样的中心点”⑯。
民族精神会在一个民族的艺术行为中发显,这一见解确证了艺术行为的文化承载效应,以及艺术文化遗产所包含的身份认同。这也意味着,一个民族的艺术文化遗产承载着该民族的“族性基因”。贡布里希在论述博物馆属性时所引法国古物收藏家凯吕斯伯爵(Count de Caylus)写于《古物文集》(Recueil d' Antiquites, 6vols.)第二卷开篇的话语,也表达了这层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