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 | 萧放 :非遗学科建设的破与立(二)
时间:2024-10-03 来源: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浏览量:
61 分享:
非遗学科建设是一项文化创新举措,冯骥才说“本世纪以来,非遗是一个全新的概念,在社会上是一个全新的事业,在学术上是一个全新的学科,它需要我们认识的高度与自觉,需要学术的创新”。非遗学科既然是创新,就应该秉承学科建设的历史使命,破除既有的学术与学科藩篱,建立学科的新格局。目前非遗保护工作十类,涉及多个学科,如民间文学、音乐、舞蹈、戏剧、曲艺、体育、美术、民间工艺、中医药、民俗等。这些学科各有内涵、边界与独立学科体系、研究范式等。如何超出或跨越这些具体学科限制,创建非遗学科,首先在观念上要实现突破。我们是从非遗的角度观照以上对象。如以民间文学为例,民间文学的本体研究是民间文学学科关注的主要对象,相应有故事学、歌谣学、神话学、史诗学等研究叙事主题、题材、体裁与形态结构等,当然也有小群体艺术交际的表演理论研究其在人群中的互动对话,但它不太关注民间文学与整体环境以及它的价值研究;非遗学下的民间文学,主要关注它的传承价值、传承生态与传承方式,将其作为人民情感与精神的表达,聚焦民间文学与社区、群体与个人的内在关系。当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民间文学研究离不开民间文学学科的基础研究,否则无以确定自己关注的民间文学对象。同样,民俗学以民俗文化起源、发生、发展、消亡为研究对象,重视集体性的民俗事象的文化内涵、特性与传习扩布规律,强调理解民俗文化生成变化,而不太重视其传承保护。非遗学下的民俗,作为普通民众的生活传统,重点关注它在今天乃至未来的价值与影响。如何充分调动民俗主体的积极性,如何从整体与全过程的角度记述与保护民俗传统是非遗学关注的重点,而且它特别关注民俗传承人的传艺过程及其生命历程。其他艺术学、美术学、体育、中医药学等具体学科门类都与非遗学从优秀文化保护传承的视角不同。非遗特性决定非遗研究视角,非遗关注传统的当代传承,而一般学科关注的是具体学科对象的存在与特性。非遗学与其他具体学科是相互协同与促进的关系,学科的协同共进是我们当代学科建设的共同目标。(二)破除理论与实践的分离,建立理论观照实践、实践催生理论的互动关系非遗保护理论研究与非遗保护实践是一对联系紧密的概念,二者相辅相成,不可分离。目前非遗领域存在着明显的理论与实践分离现象,非遗理论研究集中在高校与科研院所,非遗保护管理实践主要依托各级政府非遗管理部门与非遗保护中心,研究者、管理者与实践者有各自的隶属关系,虽然有国家相关非遗机构协调课题研讨、工作指导,但目前还是合力不够。非遗公约理念与非遗法精神的贯彻与保护方式的系统性、科学性、有效性还需要强调。我们要通过非遗系统保护的理念建立理论观照实践、实践催生与修正理论的互动关系,对非遗保护方式、技艺传承保护标准、传承人遴选原则与制度设计、名录体系的完善与非遗传播的核心理念与社会传承效果等进行深度研究与理论提升,使理论与实践处于紧密联系与互动中,让非遗理论不是自说自话,不停留于价值意义的宣教,而在于对保护传承实践有实际的指导意义。如果不明白非遗工作的来路与去向,不知道传承实践的文化价值与意义,仅仅为做而做,那就是一般手工制作或者人群活动。我们应该充分认识到,实践是在理论指导下的清醒的文化传承。(三)破除重器轻道、道器分离的非遗保护倾向,建立道器合一、相即不离的非遗保护传承理念与实践原则非物质文化遗产事业,是世界范围内的人类文化自觉,更是中国重新认知传统文化现代价值的新文化运动。我们不少人缺乏非遗的人类可持续发展视角与中国文化复兴视角,对于非遗所传承所蕴含的“大道”很少关注与觉悟,满足于一般工作与器物手艺,对于看不见的文化价值、文化情感与创造力,较为忽视。我们应该特别清楚,非遗保护工作缘起于我们的文化价值观,这种文化价值观形成了我们非遗保护的最高原则即非遗之“道”,它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多样性的相互尊重欣赏的共享之道,也是中华文化传统的情感、精神认同之道,还是与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以人民为历史主体的人本之道,三道合一,构成了非遗保护的最高理念与初心。道是理念与目标,处在非遗保护的最深层面,是最高原则;器是活动形式与物质形态,是非遗保护工作中最浅层面,也是最易引人注目的非遗形态。如果二者贯通联系,相辅相成,建立道器合一、相即不离的非遗保护传承理念与实践原则,将为非遗保护带来持久动力。人民通过非遗的文化传承活动所创造的社会连接,与情感、心性的满足,以及非遗技艺的展示,非遗产品的享用等,丰富与满足了人民不断增长的生活需求,从而获得更强的参与感、幸福感与认同感。(四)破除单一项目保护方式,重视非遗保护传承环境与生态非物质文化遗产不是标本,也不是盆景,它与时代文化密切关联。我们在保护非遗工作中,为了重点保护,就以非遗代表作名录确认的方式,对非遗进行了项目式的管理与保护。这样就给人错觉,似乎我们保护的是一个个具体的项目,其实项目只是非遗名称标志,非遗之所以传承至今,依然鲜活,是因为它有自己特定的生态环境,它虽然从历史走来,但与当代人们的生活关系密切。我们在非遗保护中应充分重视非遗的整体性与生态环境的保护。将非遗看作是文化有机体的组成部分,看到非遗项目与其他文化事象协调,以及养护与支撑非遗传承发展的文化条件与社会环境。非遗的整体保护与系统保护是有效保护非遗,并保障它未来可持续的重要方式。以元宵灯会为例,我们首先要将它放到中国传统节日系统中保护,在传统时间观念中,大年三十与正月十五形成对应,“三十的火,十五的灯”。元宵是春节新年习俗传统的重要节点,是春节新年的最后一幕大戏,也是新年最后的高潮,同时还是春耕即将开始的时间提示。月晦黑夜的岁火驱邪送旧,正月十五第一轮圆月下是社区的灯会,人们祈求新年太平吉祥。假如我们只聚焦灯会本身,没有把它看成是春节系统整体的一部分,那灯会的文化价值会大大贬损。还有社火、龙狮舞蹈,如果没有春节文化为依托,就很难构成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独立项目。事实上,这类与节日相关的非遗项目不少,如果抽去节日文化土壤、氛围,那些非遗手艺、非遗表演与非遗美食就要逊色许多。我们看元宵灯会与节日文化的关系,就知道非遗保护需要从社会文化整体与生态环境的系统着手,不能仅看见非遗项目本身。同时也要看到非遗随着生活的流动而不断传承变化,国家为了在非遗富集地区更好地实现非遗的整体保护,还施行了文化生态保护试验区与文化生态保护区的保护方式。文化生态保护区有系统的保护规划与完整的保护措施,非遗项目之间互相关联,彼此呼应促进。文化生态保护区是中国非遗保护实践的重要尝试。当然我们要加大对文化生态保护区的监测评估力度,避免有保护区之名,而非遗保护工作措施与保障并不到位,或者,保护区只是政府一头热,区域内百姓没有真正文化觉醒,非遗文化生态环境疲弱。这些都是我们在推进文化生态保护区工作中应该特别注意的。我们必须强调人民非遗,人民保护,人民共享。(五)破除非遗传承保护只重视经济生产、忽视社会生产与精神生活的工作重心失衡非遗是一项具有人类意义的文化事业,非遗的根本宗旨是保护文化多样性与人类的创造力,促进社区与群体的文化认同,为人类可持续发展提供助力。当然部分非遗具有满足我们物质生活需求的,特别是手工艺、中医药、饮食类非遗等具有很强的生产性,对于满足人们日常生活与促进经济社会发展有显著的作用,而且特别具有显示度,我们各级相关部门对此相当重视,也通过非遗工坊、非遗生产基地等,促进了非遗的生产性保护,非遗在生产性保护方面成绩巨大,如凉茶、庆阳香包、龙泉青瓷等,都对地方经济起到了一定的支撑作用。但作为非遗保护工作,我们更看重的是非遗保护对文化传承与社会建设的意义,我们保护传承的是人民文化价值观、民族的生命力、创造力。我们应该重视经济追求与社会建设以及精神文明协调。从世界非遗与中国非遗双重视角看,非遗保护的宗旨是从文化角度寻求可持续发展的社会动力。这种动力有物质生产的考虑,但更重要的是社会性与精神性方面的诉求,通过非遗的保护传承以养护人民文化的血脉,保障人民主体精神的独立性。文化精神的养护是非遗保护传承之本,我们不能舍本逐末,应该妥善处理经济利益追求与文化保护传承的关系,让非遗保护事业得到健康地传承发展。(六)破除非遗人才培养的单一模式,建立非遗保护人才的国民教育体系非遗理念与非遗技艺的当代传承,离不开非遗的国民教育,教育是非遗事业持续开展的智力支持与人才保障。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联合印发的《关于进一步加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与文化和旅游部印发的《“十四五”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规划》都明确提出将非遗保护工作“融入国民教育体系”。国民教育体系是国家面向全体公民提供的不同层次、不同形态、不同类型的教育服务系统。将非遗教育融入国民教育体系,意味着各个层级、各个类别的国民教育都需要纳入非遗教育内容,非遗教育成为国民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依据两办《意见》“将非物质文化遗产内容贯穿国民教育始终,构建非物质文化遗产课程体系和教材体系。出版非物质文化遗产通识教育读本”,提出了贯彻始终的总体目标,同时强调课程体系、教材体系和通识读本,作为推进非遗教育的三大关键措施。学校教育是国民教育体系的主干,非遗教育作为当代民族文化价值观、认同感与文化创造力培育的重要方式,要真正发挥教育作用就必须进学校、进课堂、进教材。“三进”要从幼儿园开始,幼教是儿童成长的助推器,“教子婴孩”“三岁看老”不仅是中国古训,也符合我们今天早教的教学理念。儿童是白纸,儿童的德育美育异常重要,我们在儿童对外界产生兴趣时用非遗的美好事物与德性去影响、培育孩童,会形成他们美好纯正的人生底色。这时的非遗教育要根据儿童发育成长特点,以直观感性、好吃好看好玩的非遗产品引导儿童对非遗的认知,并对祖国的优秀传统文化产生感情。到了小学阶段,在直观感受非遗的同时,在小学课堂内外教学活动中可选择非遗的故事、神话与歌谣,通过启发讨论,让同学明白事理与做人道理,获得伦理教育。小学还是学生特别具有模仿力的阶段,我们可以通过非遗节会礼仪活动,培育小学生初级文化传习能力。《意见》进一步指出:“在中小学开设非物质文化遗产特色课程,鼓励建设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中小学传承基地。”这是对中小学非遗课程教育明确规定,同时鼓励依托国家级非遗项目在中小学建设传承基地,在学校空间内实现非遗活态传承,让青少年与非遗有日常亲密接触。这是非遗在校园,不是活动性的进校园,二者影响效果会显著差异,从而为非遗保护理念落地生根提供制度与措施保障。既然是非遗融入国民教育体系,大学自然是非遗传承保护的重要基地,“加强高校非物质文化遗产学科体系和专业建设,支持有条件的高校自主增设硕士点和博士点”。高校非遗学科体系和专业建设是目前破解高校进入非遗保护传承工作的关键。在高等学校由于既有学科体制与专业限制,非遗研究与人才培养很难找到立足生长空间,要让非遗融入高等学校教育就必须以改革的姿态在学科建设中拓展空间。所幸国家决策层面为此提出《意见》,教育部与部分高校正尝试在本科建立非物质文化遗产专业,在研究生培养方面,以自设学科方向方式试点非遗研究生的培养,在北京师范大学、中山大学、南京大学等9所高校已经招收两届非遗方向硕士研究生。2020年天津大学在交叉学科门类下自设非遗一级学科硕士学位点,标志着非物质文化遗产学正式进入我国教育体制和学科体系,目前已经招收三届研究生。2022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下发《博士、硕士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专业目录》,在艺术学科门类下的艺术学理论类中,首次设立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二级学科的大学本科教学目录。《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2021)中有历史学门类下的“文化遗产”,学科目录中尚未见到非遗身影。虽然在一些大学设置了非遗保护专业,但没有在高校学科体制中贯通。我们可以在重点大学与普通大学及职业学院之间进行人才分类培养,重点高校侧重博士硕士研究生人才培养,普通院校与职业学院侧重非遗保护应用人才。
《意见》还特别提出“在职业学校开设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相关专业和课程”。对职业学校在非遗保护方面特别作用予以强调,应该说职业学校是培养非遗保护人力资源的重要阵地,也是职业教育与社会教育衔接最合适的教育机构。浙江艺术学院就设立了产学研一体化的非遗传习院,设立非遗传习作坊,提供营销非遗产品的展示平台,让传承人在学院内直接面对同学,传授技艺,将职业教育与非遗传承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除了学校教育外,非遗的社会教育同样是目前非遗人才培养的重要途径。《意见》指出:“引导社会力量参与非物质文化遗产教育培训,广泛开展社会实践和研学活动。”文旅部、教育部、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共同部署实施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研修培训计划,旨在进一步提升传承人技能与艺能,扩大非遗传承人队伍,促进传统传承方式与现代教育体系结合。自2015年该计划实施以来,得到社会各界的大力支持和广泛参与。原文旅部非遗司王晨阳司长所说,“该计划是迄今为止我国通过大学系统实施非遗培训的最大规模的文化教育工程”。研培计划在增强传承人群的文化自信和传承实践能力,开阔非遗传承人群的视野,激发非遗传承的活力,促进非遗与现代生活的融合方面做出了贡献。近年来,在两办文件推动下,非遗融入国民教育体系虽然有了明显进展,但是离非遗人才培养所需要的学科建设与专业需求还有不小的距离。非遗学科归属、非遗人才培养体系、非遗平台建设、非遗课程与非遗教材建设都处在待完善的过程中,需要我们各级各类型的教育机构高度重视,真正落实《意见》精神,将中国非遗与民族复兴大业,将非遗与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将非遗与人类命运共同体密切关联,我们就会获得保护非遗、建设非遗学科的信念与信心。非遗学科建设是值得我们共同关注的课题,虽然系统性非遗理论研究与实践还在不断完善的过程中。我们是在实现伟大民族复兴与建构人类文明新形态的背景下保护传承非遗,它决定了我们学术关注焦点与社会责任。我们要不断探索非遗学科归属问题与非遗学科自身的建设,也可能非遗学目前还构不成独立的学科体系,但我们同样可以在既有的学科框架下,在与民俗学、艺术学、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的融合中推进非遗学科建设,将非遗推进为多学科关注的领域。学科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应该有保护传承民族文明的担当。只要我们协力共进,将非遗这项伟大事业作为我们学科研究的使命,我们就能为民族文化的未来打下坚实的基础,为中国式现代化与现代民族文明提供重要的精神保障与不息的社会动力。萧放,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际亚细亚民俗学会副会长、中国民俗学会副会长(第八、九届)、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兼中国节日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第三届全国基层政权与社会治理专委会委员、全国文化艺术资源标准化委员会委员。主要研究历史民俗学、岁时节日与传统礼仪文化、非物质文化遗产、乡村社会治理等。主持多项国家社科基金课题与省部级科研课题,出版著作十余部,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曾多次获政府与行业学术奖励。
责任编辑:张书鹏
文章来源:民俗研究
上述文字和图片来源于网络,作者对该文字或图片权属若有争议,请联系我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