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 白明：陶瓷与星空的交汇——让·欧都斯与白明的对话
时间：2025-12-16 来源：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浏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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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法国全委会荣誉主席、天文学家让·欧都斯（Jean Audouze）和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白明共同创作的《交互的天际线》一书正式刊行。该书选取“陶瓷”这一科技与艺术、历史与生活、审美与文脉交汇的语言，催化出感性与理性、东方与西方的奇妙碰撞。特此刊出欧都斯与白明关于陶瓷的专题对话，见证科学与艺术在火与土的锻造中，实现从微观粒子到浩瀚星海的“天际交互”。
《交互的天际线》，让· 欧都斯、白明著，法国烁光出版社（l’Etincelle Nomade）出版，2025年10月
让·欧都斯：亲爱的白明，你的作品，尤其是陶瓷作品，似乎被两种光照亮：外在光源和内在的光芒。你能否透露你让陶瓷作品具有如此的光华的秘诀？白明：亲爱的让，您在此提及的正是我所称的“光之秘”。确实，通过陶瓷散发的光芒，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能感受到作品所蕴含的能量，这些能量主要来自泥土和火焰。这在瓷器作品中尤为明显，它们如同玉石般散射出内敛的光芒，呈现出丰富多变的柔和光泽。对于陶瓷艺术家而言，作品的质感首先会通过双手的压力显现出来，双手赋予作品形状。然后，干燥过程会使材料收缩，并产生微妙的变化，无论是完全出乎意料的自然裂纹，还是断裂痕迹，在我看来都千变万化，极其迷人。我必须承认，这常常让我产生一种近乎幻觉的效果。这里存在一种非常神秘的效果，它既来自自然光，也来自粘土内部“自有”的光，这种光同样自然地散发出来。让·欧都斯：这正是我们许多人感受到的：由您作品中那些不同的光所引发的独特情感。像您这样伟大的视觉艺术家拥有创造出“光芒四射”的画作、陶瓷或雕塑的天赋。白明：诚然，这些从物质中散发的光芒展现出一种强大而永恒的美，它令我感动、触动，甚至震撼，将我带入一种梦幻般的境界，有时我甚至希望沉醉其中。让·欧都斯：当观看作品的人与创作者产生情感的共振时，可以说一件艺术作品是成功的。现在，我想和你探讨物质的本质。对西方人来说，最初受恩培多克勒和大多数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影响，我们认为整个宇宙由四种元素构成：气、土、水和火。但早在古希腊时期，哲学家留基波及其弟子德谟克利特就设想物质由原子和真空构成。直到十九世纪初，英国科学家约翰·道尔顿的研究成果问世，原子理论才在科学界取代了四元素理论占据主导地位。尽管如此，我们仍可说土、水、火、气是构成你创作的元素。你的作品很好地体现了这种在欧洲盛行两千多年的物质观。白明：根据中国人的观点，元素不是四种，而是五种：金、木、水、火、土。陶瓷艺术是将金、木、水、火、土这五种元素全部包容在内而创造出来的艺术。陶瓷艺术家通过这五个元素表达自己的情感。在中国，做陶瓷首先考虑的是土，因为它是陶瓷的原材料。对土进行加工并将其转化为粘土，需要水。然后是金属，泥土中包含很多氧化铁等，其氧化物为陶瓷着色。最后，陶艺家的窑炉依靠木材燃烧产生火。让·欧都斯：因此，陶瓷的色彩源于粘土与各种金属氧化物。在此我提醒大家，十九世纪德国物理学家古斯塔夫·基尔霍夫曾证明，每种颜色都像是一种金属氧化物或是某种化学物质的独特印记。白明：此外，陶瓷作品的创作过程中，我们会使用金属工具。窑炉中的火源也来自木材。因此，中国宇宙观中的五行元素在每件陶瓷器中都得到了体现。让·欧都斯：相对于古希腊四元素或者中国五行，原子理论对色彩的解释让人更容易理解。白明：在你提到的元素中，“气”在中国文化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中文称为“气”的，除了自然的“气”以外，更多的是一种审美的概念，涵盖了从氛围到能量等多种概念，一种整体的“气”，气韵、气息、气质。因此，瓷器作品所散发的感情可以长期悬浮在“气”中。让·欧都斯：我们还可以补充说，所有这些元素：气、水、火、土，在陶瓷中和谐共存。并非空气在一边，泥土在另一边。它们确实构成一个整体，而这正是我们在欣赏您的作品时所感知、所感受到的。白明：即使这些元素本质上截然不同，它们之间仍然存在着联系。因此，火与光确实有着直接的联系，甚至更进一步：陶瓷窑炉观察孔中出现的光芒，火焰的色彩，对我而言与宇宙有着直接的联系。它就像黎明的永恒之光。光、空间、时间、大地、水、空气、火等元素在火星和行星状星云与白明作品中的呈现（扉页）让·欧都斯：我们对宇宙的看法是相互关联的。作为一名天体物理学家，我本人也受到某些艺术家对宇宙的看法的影响。艺术家们根据自己的想象力创造出各种结构和体系，这些结构和体系可能与其他自然结构,例如恒星或星系非常相似。大爆炸本身就是物理的四大基本力（重力、电磁力以及强弱两种核力）共同作用的结果，这些力量迫使物质必须采取特定形态、而非其他形态，遵循特定运动规律、而非其他规律。有些艺术家，例如你，亲爱的白明，对我的宇宙观产生了影响。白明：艺术的视野与科学的视野常常有交汇之处。亲爱的让，我本人也深受你对宇宙的看法的影响。科学极大地影响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从而也影响了我的创作。少年时代，我接触到显微镜和望远镜等工具，它们彻底改变了我对世界的认知。它们让我得以从全新视角发现细节与元素。因此，我始终认为宇宙是浩瀚无垠的，但同时也可能存在其他规模较小的宇宙。让·欧都斯：从某种意义上说，天文学的研究方法也是类似的。宇宙浩瀚无垠，而我们仅凭纸上几道算式便能对其有所阐释。借助数学与物理学，我们得以描绘这个令人眩目的宇宙，用粉笔在黑板上勾勒出它的轮廓。伟大的意大利物理学家伽利略让我们相信，数学是自然界的语言。而我感受到我们研究宇宙的方式，与您这样的画家、作家和艺术家进行创作的方式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白明：作为一名艺术家，我有时候和科学家的感受很接近。科学家研究能量与速度的关系，我本人也在探索这种关系。当我创作陶瓷作品时，我追求一种流畅感，当我的动作力度和速度达到平衡时，我就能获得这种流畅感。
火星表面的沙丘、《叠加的关系》
让·欧都斯：宇宙的创造和演变与你的作品之间的相似之处，越来越让我感到震惊！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这两者都存在完全可预知的变化或演变，因为它们与引力、重力等自然规律有关。这些现象受因果关系支配，因此可以预见。另一方面，许多艺术或自然事件又源自于偶然。偶然性和随机性在艺术创作和自然界中发挥着同等的作用。例如，用于制作陶瓷的高岭土中形成的气泡，与太阳系早期另一颗行星撞击地球形成月球一样，都是偶然事件。这些事件虽然无法预测，但都偶然发生了。白明：这种情况确实会发生！我亲身经历过：一个微小的气泡就可能导致窑炉里所有陶瓷作品炸裂。空气作为陶瓷设计中的关键要素，会因温度或高岭土的质地不同而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2024年春季在罗马举办的个展上，我展出了名为《熵》的作品。它由数十件悬浮的陶瓷组成，这些陶瓷最初都源于一个小气泡，这个气泡在窑炉中，将正在烧制的一件大作品炸成碎片。起初，我对作品的破碎感到非常失望；但后来我意识到，这个意外事件改变了我的创作，催生了一件新作品。让·欧都斯：你和我，在艺术领域和科学的自然领域，都必须考虑两个方面：偶然性和随机性。我们既要面对完全可预见的因素，也需要面对完全随机产生的现象。艺术创作与大自然之间的这种相似性给我感触颇多。白明：当我开始创作陶瓷时，我并不知道自己会创作出什么，也无法预测我的双手、甚至窑炉会给出什么结果。我必须应对各种随机变量。我知道每件作品都会融入我人生经历的某些片段，比如童年记忆或所受的教育。这就像一种“蝴蝶效应”，这与我过去经历的事件和情感有关，它们可能会突然不经意地出现，影响我正在完成的作品。在艺术领域，最终的结果并非获得精准而确定的答案，而更是那些受随机性和不确定性影响产生的印象与感受。
《大成若缺》（细节）、火星表面的尘暴
让·欧都斯：在量子力学中，我们定义了不确定性原理：如果精确知道一个粒子的位置，就无法准确估计其速度，反之亦然。科学试图寻找答案，但并不总能找到。我亲爱的白明，你在艺术实践中经历的，我们科学家在尝试理解自然时也经历着。大自然给我们提出的谜题数不胜数。白明：我们知道，所有艺术作品和自然现象都是极其复杂的整体的一部分；但对于不同元素之间的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未知。让·欧都斯：科学研究与艺术创作不仅有着相交的领域，它们还具有重要的共同点：在两者中，偶然性或灵感都扮演着重要角色。您是否知道，德国化学家弗里德里希·凯库勒在发现苯的环状结构（六面体）前夜，曾梦见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火蛇。这个例子告诉我们，偶然性和灵感不仅在艺术创作中起着重要作用，对于我们科学家来说也非常重要，我们不断进行实验和探索。和你们这些艺术家一样，我们也不总是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偶然性存在于我们的创作过程中。人类的创造力，在科学和艺术中都存在着某些非常紧密的关系。白明：这种紧密关系使得科学家和艺术家的联系更加紧密，因为科学家和艺术家追求着一个共同目标：对世界的某种理解。科学家采用极其严谨、理性、循序渐进的方法，而艺术家则采取更本能的方式。后者甚至创造出他们想象中的世界或乌托邦，从而给科学家带来灵感。这种持续的交流，恰似同一个家庭成员之间的互动。让·欧都斯：这个大家庭拥有一个共同的工具：想象力！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诺亚·哈拉里解释了为什么人类可以大规模聚集生活。他认为，这是因为人类拥有共同的想象力。我们虽不尽相同，却拥有共同的想象力、宏大的叙事传统以及被多数人信奉的宗教信仰，这些使我们得以共生共存。例如，《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些故事首先将希腊人凝聚在一起，因为他们都熟悉这些故事，后来也通过希腊文明成为我们全人类的遗产。同样，全人类也从中国文化中继承了很多遗产，例如孔子和老子，以及其他众多哲学家。因此，我认为艺术家和科学家属于同一个大家庭。此外，我坚信我们彼此需要。我们科学家接受世界本来的面貌，观察它，试图理解它。而你们艺术家则更进一步：你们改造世界，创造新事物，创造前所未有的东西。达·芬奇的画作虽非相对论方程式的解，但最终它们参与了共同叙事的创造。我深信，人类的力量在于拥有艺术家、科学家和哲学家，他们或通过艺术作品创造新世界，或致力于理解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人类的思维方式和思想内涵。简而言之，我们都是知识分子大家庭的一员。白明：在这个大家庭中，我们艺术家似乎拥有更大的自由，因为我们的想象往往不受限制，也不受任何约束，除非是那些我们试图转化为艺术作品的材料所带来的约束。让·欧都斯：你们拥有这种幸运！从定义上讲，科学力求尽可能“客观”。奥地利科学哲学家卡尔·波普尔指出，科学事实必须具有“可证伪性”，即能够被证明或被推翻。因此，造物主的存在不属于科学范畴。相反，艺术创作完全是“主观”的：艺术家比科学家或哲学家更加拥有无限的自由。白明：我在想：当参观者离开展厅，博物馆闭馆后，作品是否依然存在？当作品不再被观看时，它便不复存在吗？作品的重要性与其受到的关注成正比，正是这种关注使作品得以存在。我认为这一观点适用于所有艺术创作。你提到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创作于两千多年前，至今依然存在，原因很简单：它们的主题仍然打动着我们，它们是永恒的。正是公众的兴趣使艺术作品得以存在。让·欧都斯：确实如此，尽管艺术家、哲学家或科学家的工作往往非常“孤独”，但他们的作品被人分享，才成为了“艺术”“哲学”或“科学”。本次讨论引出了艺术与科学另一共同特征：当作品展出或科研成果发表时，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便脱离了艺术家或科学家的掌控。创作者失去了对作品的独占权，因为艺术作品和科学成果从此属于公共财产。白明：我们不仅不再拥有作品，观众还为作品注入了新的能量。在展览中，这种现象尤为明显：策展人、艺术评论家和观众发表意见、表达情感，这些情感会形成一种能量传递给作品。作品于是开始散发出一种独立于创作者最初赋予它的能量。让·欧都斯：我的挚友、作家让-克劳德·卡里埃经常告诉我，十九世纪创作了超过8000部戏剧作品，而如今仅存约十五部仍在上演。同样，《哈姆雷特》诞生五百年后依然鲜活如初。每当这部戏上演时，它就会被“复活”，这解释了为什么它的寿命远比我们长。白明：艺术作品的价值与其在时间长河中激发观众能量或情感的能力成正比。让·欧都斯：确实存在着创作者、艺术作品与观者之间的三元关系。而三者皆具有其正当性：公众的反应与艺术家的创作意图同样具有正当性。同样，正如我刚才所说，戏剧作品独立于其作者。演员需要将其内化，理解文本并进行诠释，这种诠释可能与作者的初衷不同；而作者的诠释也仅仅是众多可能中的一个。白明：我在最近的展览中就遇到过这种情况：策展人经常来问我某件作品如何布展。我回答说，他们完全可以随着自己的感性做。这种感性自然会受到艺术史知识的影响，或者干脆就是每个人情感的本质。我认为，在公众对作品的感知中，情感可能比知识或学识更占主导地位。作为艺术家，我始终准备着通过不同人的展示方式或公众的感知方式，重新发现每件作品的新意。这极大丰富了我的艺术体验，并为我注入新的灵感。让·欧都斯：面对艺术作品时，情感确实往往胜过知识。某些艺术作品有时需要观众、听众或读者进行某种形式的学习。然而，就陶瓷作品而言，尤其是你的作品，人们一眼就能看出它们在形态和色彩上的美感。当人们欣赏你的陶瓷作品时，会为它们与所处空间的完美契合而惊叹不已。你如何看待空间与作品之间的关系？在创作过程中，你是否会追求作品与周围空间的和谐统一？白明：中国艺术非常重视“留白”，这种留白空间能激发想象力。还有另一种空间形式：距离，远近感不仅改变视线，也改变思想和情感。对我而言，空间，或者说这些空间，扮演着重要角色。又谈到最近在罗马现代艺术博物馆展出的作品《熵》。最初，我打算创作一件不同的作品，在将需要烧制的作品放入窑炉烧制之前，我让它晾干了至少六个月。烧制过程中，由于泥土内部残留的微小气泡，作品发生了爆炸。打开窑炉时，我惊讶地发现碎片酷似新石器时代的工具，仿佛由火焰锻造而成。我决定保留这些烧制后形成的碎片。2017年，这件作品在阿尔卑斯上普罗旺斯省萨拉贡博物馆首次展出时，其意义得以充分展现。该博物馆展厅是一座古老的教堂，由20世纪法国画家奥雷莉·内穆尔设计的彩色玻璃窗照耀着整个空间。作品陈列于地面，在彩色玻璃不断变化的光线下随时间推移而蜕变。某种程度上，空间或场景布置塑造了作品本身。后来在北京举办的展览中，这些碎片被悬挂在丝线上，仿佛悬浮在空中，由此诞生了另一件作品。在罗马，受北京展览的启发，同样将碎片悬挂起来，但间距更大，营造出爆炸瞬间凝固的效果。这些不同的布展方式以及每场展览特有的光线效果，使同一件作品能够引发出各种不同情感的交响。上述文字和图片来源于网络，作者对该文字或图片权属若有争议，请联系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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